刺不到他,好像她刺向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或者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公牛完全放弃了抵抗,节节败退,她把他一步步逼向身后的大海。就在他的后蹄踏进海水的时候,他站住了。海浪在他的巨蹄下形成漩涡,把蹄子下的沙子带走。他既不反抗,也不逃走。现在,独角兽明白了,她永不可能杀死他,但还是又一次挺起利角朝公牛刺去,公牛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疑惑的悲鸣。
茉莉目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觉得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早晨,在这一刻,时间突然停止了流动,这一刻将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中,永世不忘。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好像站在一个比哈格德国王所在的塔楼还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大地上发生的这一切,就像看一场正在上演的木偶戏。这些人和兽都变成了小小戏台上的木偶,一个木偶似的男人和一个木偶似的女人,正皱着眉、眯着眼地看着眼前两个玩偶野兽在拼死一搏,一个是陶制的公牛,另一个是象牙雕刻的独角兽。残缺的玩具在四周撒落了一地,其中有一个一半身子埋在沙子中的木偶小人。戏台边上还有一座沙子堆起来的城堡模型,东倒西歪的城头上站着个东倒西歪的国王。只要一个浪头,就会把这座小小的沙堡冲得无影无踪,一无所有,只留下那些无精打采的鸟儿在空荡荡的沙滩上无精打采地跳着无聊的圆圈舞。
茉莉正在想入非非,忽觉身边的史曼德里克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推了一把,轻声说道:“快看!茉莉。”茉莉放眼朝远处的海面上望去,只见烟波浩渺的大海上,卷起一道道浩浩荡荡的波涛,后浪推前浪,前浪引后浪,从天水相接的远方呼啸着卷来。刹那间就来到眼前,在海滩前掀起一道道排空的巨浪,浪花飞溅的潮头好像万马奔腾,鬃毛飞扬,嘶鸣着涌上沙滩,冲上礁石。浪花飞溅,波涛汹涌,水雾腾腾,仿佛正有千军万马跃出大海,驰骋沙场,踏起万丈红尘。排山倒海的气势吓得那些一直在海边盘旋的鸟儿仓皇失措,惊声尖叫,但它们的叫声立刻就像细针落水一样被这汹涌澎湃的涛声淹没了。
眼前升腾飞溅的水雾中忽然现出了独角兽的身影,那些浪花飞溅的滚滚巨浪顷刻间化作了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独角兽,浩荡起伏的波峰化作他们的身体,激荡飞溅的浪花化作猎猎的鬃毛和长尾,晶莹的水珠化作比大海更加幽深清澈的眼眸。远方,海天相接的水线上,一轮旭日喷薄而出,在浩渺的大海上洒下万道金光,乱云密布的天空顿时变得绚丽多彩。独角兽那如雪浪翻卷的鬃毛迎风飞扬,在朝霞的映照下,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好像一片燎原的烈火在燃烧。还有他们的银角,成千上万只银角簇拥在一起,银光点点,光彩夺目,好像银后翻卷、扩展,渐渐向远方推进,在水天相接的海平面上,变成一道道翻滚绞动的银线,乍隐乍现,微微起伏,好像浩荡的海风掠过海面。就在朝远方推进的浪涛消失在海平面的同时,朝岸边推进的浪涛已经如排山倒海般涌到了眼前,滔天的巨浪吼叫着呼啸着朝岸上卷来。史曼德里克见势不妙,抢过去把王子的尸体抱在胸前,叱咤一声,掉头就朝高处跑去。茉莉紧随其后,他们一口气跑到悬崖边,再也无路可逃了。海浪已经追上了他们,化作倾盆大雨朝他们倾泻而下,水线就像千万条锁链狠狠地抽在他们的身上。
紧接着,独角兽们上来了,成千上万的独角兽如出水蛟龙一般,冲出大海。
尽管近在咫尺,但茉莉却根本无法看清他们。——他们就像一道道闪电,一片白色的光芒,一声平地而起的霹雳,铺天盖地,扑面而来,令她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她心中明白,尘世之人谁也没有这个眼福,亲眼目睹世界上所有的独角兽。她只想知道她自己的独角兽,只想看看自己的独角兽,但是她在哪里呢?独角兽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望无际,数也数不过来,似乎都是长得一个模样,都像她的独角兽一样风姿绰约。她的独角兽在哪里呢?她只能像那头迷惘的公牛一样,徒然地张开双臂,疯痴了一般朝他们迎去。
看她那迷迷瞪瞪的样子.肯定会被那些迎面扑来的独角兽们踩得粉身碎骨,就像王子在公牛铁蹄下遭到的噩运一样。那些独角兽乍获自由,像疯了一样,只知横冲直撞。幸亏史曼德里克及时念动了咒语。于是,奔腾而来的独角兽就像河流一样分为两翼,一翼向左,一翼朝右,把他自己和茉莉、李尔夹在当中。有些莽撞的家伙甚至从他们的头顶上一跃而过,就像海涛卷过礁石一样,左右两翼在流过他们之后,又重新汇合到一起,就像两条大河分而复合。茉莉觉得自己周围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花朵从天而降,粲然盛开,焕发出千万道妖娆的虹晕,又仿佛纷纷而降的雪花,在火焰上回旋闪亮,幻化出一片晶莹剔透的光华。那数不清的纤纤灵蹄轻舞飞扬,仿佛正在随着悠扬缥缈的仙乐轻灵而舞,茉莉自己完全融入了这团圣洁明澄的光华之中,忘记了欢笑,忘记了痛苦,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说不出的肃穆,心中说不出的欢乐和狂喜。她觉得自己的肉体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狂喜,酥软得好像要融化了一般。
“快看!”史曼德里克忽然叫道,“城堡倒塌了。”
茉莉转过头,看见成群结队的独角兽蜂拥着涌上身后的悬崖。与此同时,悬崖上那些高耸人云的尖塔纷纷土崩瓦解,就像是用沙子堆砌而成的沙堡,一阵风吹来,就化作一团松散细碎的沙砾,卷起一阵尘埃,在风中打了几个旋,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听不到城堡轰然倒地的巨响,甚至没有一点点声息,甚至没有留下一座废墟,一点点瓦砾。它在大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在这两个眼睁睁地看着它倒塌的目击者心中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甚至记不起这个悬崖上是不是曾经有过这么一座城堡,也记不起这座城堡是什么样子,就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就好像那仅仅是一场噩梦。现在,天亮了,梦醒了,放眼望去,天青青,海蓝蓝,云淡淡,风轻轻,一群海鸟在轻柔的海风中自由地翱翔。
但是,在这个虚幻的城堡中,却有一个是真实的,那就是哈格德国王。就在那座魔法城堡的魔力消失的那一瞬,这个可怜的国王就像一把锈蚀的刀子一样,随着梦幻城堡的碎片从云端直直地坠落下来。茉莉听见坠落中的哈格德发出一阵狂笑,好像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末日的到来一样,也许,只有死亡才会让可怜的哈格德发出如此开心的笑声。
第十四章 告别之歌
大海不久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恢复了它固有的粼粼波光。海滩上什么也没有留下,包括那些宝石形状的蹄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那个城堡一样,刚才那千军万马翻江倒海的场面也仅仅是一场梦。惟一的区别,是茉莉清清楚楚地记得,独角兽曾经在这里出现过。
“也好,她没有说再见就悄悄地离开了。”茉莉自言自语地说,“不然的话,我可能会很伤心,会显得很愚蠢,不管怎样,这样也好。”就在这时,忽然她觉得一阵温暖的气息掠过她的面颊,吹进她…的头发里,就像一道温煦的阳光照耀着她一样。她惊喜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把独角兽的脖子紧紧地搂进怀里。
“哦,你没走!”她柔声道,“你没走!”她变得就像个很天真的女孩儿,问道:“你不会走了?对不对?”但是,独角兽没有回答她,她轻轻地挣脱她的怀抱,走到李尔王子身边。他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已经变得暗淡无光,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她久久地伫立在他的身边,一如他当初曾经久久地站在阿玛尔狄亚小姐身边,回护着他。
“她能让他起死回生。”史曼德里克轻轻说,“独角兽的角本身就是战胜死亡的法宝。”茉莉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她很久没有这样细细地打量他了,她知道他终于获得了法力,获得了新生。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因为在他创造奇迹的那一刻,既没有自天而降的光芒照射到他的头上,也没有任何别的足以显示他与众不同的征兆。他现在是史曼德里克大师,他过去就是,可是,又好像刚刚才是。
独角兽在死去的王子身边站了很久,才用角去触他的身体。现在,她的使命圆满地结束了,茉莉发现她那优雅的姿态中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态,她的美丽中多了一份伤感。茉莉突然意识到,独角兽的伤感并非因为李尔,而是因为那个一去不复返的美丽少女,他本来可以把她领回家;是为了那个叫阿玛尔狄亚的姑娘,她本来可以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独角兽低下头,用她的角在李尔的下巴上轻轻点了一下,就像少女羞怯的初吻。
李尔的眼皮眨了眨,睁开了眼睛,迷迷瞪瞪地微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地说道:“父亲!父亲!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他一眼看到独角兽,霍地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重新泛起了红润,恢复了那个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王子风采,却迷惑不解地说了一句:“我死了!”
独角兽再次用角碰触他,这次是在他心脏的位置,她把角放在那里稍微停留了一会儿。他俩的身体同时颤抖起来,李尔王子朝她伸出双臂,像要说话的样子,却听她说道:“我记得你,我记得。”
“我死了的时候……”李尔王子刚想说话,却见她已经远去了,已经跃上了高高的悬崖。她的身影就像鸟儿的影子一样轻灵,跃上悬崖的时候甚至连一粒石子都没有碰掉,连一根矮树丛上的树枝也没有折断。她风姿绰约地伫立于峭壁之上,沐浴在初升的阳光之中,那只长长的尖角闪耀着璀璨的光芒,那纤美的颈项和身体宛如一个玲珑的剪影。只见她轻轻抬起一只纤蹄,回眸而望,仿佛有依依之情。但前面,她的三个同伴不约而同地向她哀哀呼唤,呼唤她一同归去。她决然地转过身去,身影不一会就从视野中消失了。茉莉觉得,独角兽的同伴呼唤她离去的声音就像一支支利箭一样,射穿了她的心。她不得不承认独角兽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她无法留住独角兽离去的脚步,她的一切祈求都是徒劳。
李尔王子说:“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再一次看见她时,就是当我从父王的城堡上看见她走来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抬头朝峭壁上瞥了一眼,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也许是世上的人们发出的惟一的一声哀叹——对哈格德国王之死的哀叹。
“真的是因为我吗?”他喃喃地说,“那个咒语说城堡将毁于我的手中,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做。尽管他对我不好,但这怪不得他,全怪我无能,令他失望。他的毁灭真是因为我吗?”
史曼德里克回答他说:“假如你不去救那只独角兽,她就不会打败公牛,也不可能把那头红牛赶进大海。红牛入海时激起了海水的泛滥,让海中的独角兽重新获得了自由,是那些独角兽摧毁了城堡。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难道还希望会有别的结局吗?”
李尔王子痛苦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茉莉却开口问道:“可是,红牛为什么要逃避她呢?他为什么不应战?”
他们朝大海上望去,眼前只有万顷碧波,早已不见了公牛的身影,尽管他们知道这个庞然大物不可能这么一会儿就游出视野之外,但他确实永远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会不会最终到达某个未知的彼岸,或者永远葬身在深深的海底。这以后,一直过了很久之后,他们仍然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不过,从此以后,公牛确实再也没有在这个王国出现过。
“红色公牛从来不应战。”史曼德里克说,“他只是征服,却从来不应战。”
他转身对着李尔王子,一只手抚在他的肩膀上。“现在,你是国王了。”他说,然后把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茉莉的身上,嘴里念叨了几句,与其说是在说话,还不如说是吹了几声口哨,他们三个的身体就冉冉地升了起来,就像在风中轻轻飘荡的蒲公英茸毛一样,飘上了陡峭的悬崖。茉莉并不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好像被这魔法变成了一个轻灵的音符,在随着清风轻轻歌唱,自由自在地飘荡,飘到那美丽神奇又危机四伏的远方。但不一会儿,她的身体就落到了地上,心中悠然升起一种迷惘之感。
悬崖上空空荡荡,消失的城堡片瓦不存,甚至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地面上甚至看不到城堡地基留下的印痕。四个身穿破烂铠甲的青年武士,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在不久之前还在游廊回径和黑暗大厅的空地上不停地兜着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一眼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李尔、茉莉和史曼德里克,好像久别重逢一般欢笑着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尔面前,齐声叫道:“参见陛下!吾王万岁!万万岁!”
李尔一下子涨红了脸,努力想把他们拉起来。“不必多礼!”他不知所措地说,“不必多礼!你们是什么人?”他惊讶地来回在他们的脸上打量着,“哦,我认识你们……我确实认识你们……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您说的没错,陛下。”年轻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开心地说,“我们确实是哈格德国王的武士,就是那四个为他挨饥受冻效劳了好多年头的糟老头儿。就在你走进大钟消失不见之后,我们逃出了城堡,因为我们听到了红色公牛的吼声,同时城堡上所有的塔楼都使劲摇晃起来,我们害怕极了,知道那个古老的咒语终于要应验了。”
“一阵浪头打上来,就把城堡冲垮了。”另一位武士说,“就像那个女巫在预言中说的一模一样,我亲眼看见城堡就像下雪一样慢慢地散开,落下悬崖。不过,我们为什么没有被一块儿冲下去,这我就说不清了。”
“那个浪头冲到我们跟前时分开了。”另一位武士说,“真奇怪,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浪头,就像是幽灵一样,浪花闪着像彩虹一样的光芒,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它像……”他使劲揉揉眼睛,耸耸肩,无奈地笑道:“我也说不上来,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尔国王问道,“我一出生的时候,你们就都是老人了,可是这工夫你们却都变得比我还年轻,究竟发生了什么奇迹?”
刚才说话的那位看样子很难为情,只管吃吃傻笑,另一位武士说:“这个奇迹意味着我们许过的愿实现了。有一次我们对阿玛尔狄亚小姐说,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们就会返老还童,看来真被我们说中了。她人呢?我们这就去助她一臂之力,即使和红牛拼命也在所不辞。”
“她走了。给我备马,快备马。”李尔国王急不可待地命令道,四位武士立刻手忙脚乱地跑下去执行新主子的命令去了。
这时,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史曼德里克发话了,他平静地说:“尊敬的陛下,没有用的,你追不上她。”
李尔国王转过身,那神情俨然如哈格德再世。“听着,魔法师,她是我的!”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放和缓了一点,乞求地说,“是她让我起死回生的,如果没有她,除了再次成为行尸走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紧紧抓住史曼德里克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但是,魔法师却不为所动。李尔说:“我不是哈格德国王,我不是想囚禁她,只是想跟她一起度过余生,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永不分离。我是骑士,有这个资格,故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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