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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韩燕来读到高中三年级,晓得是考不上大学的。事实上,他也没有通过准考资格的考试,所以并没有报考,单领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他的求学生涯算是停了板。可就是这样,他也已经是他们家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士了。他的姐姐韩燕窝读到初中毕业,后来出嫁到另一个乡里,户口迁过去不久,就征了地开马路。那时候,征地还兴有征地工,每户能摊到一两个。姐夫把征地工的名额让给了姐姐,自己就做盆花的生意。因原先就是花农,有养花的技能,也有销售的渠道。将折换给他家的工房挤出一套来,专用来做花工场。在楼房里养花,别的没什么,就是沤绿肥有点困难,好在这幢楼里大多是征地迁来的农户,经得起熏。韩燕来还有个哥哥韩燕飞,读到了初中一,就不读了,在家务农。轮到他们这里征地,运气就不怎么好了。因市区人口自己就业也有限,腾不出公职了,是用货币折算的,哥哥的婚事也因此受到影响。在郊区地方,已时兴用征地工名额作聘礼了。哥哥的征地工没了着落,新媳妇也就没了着落。所以,哥哥一直没有结婚。在乡下,二十三、四岁就可算大龄青年了。一是没成亲,二是没工作,哥哥就迷上了麻将。他们这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从燕子身上起的。生姐姐时,梁上的燕子正筑窝,就叫燕窝。生哥哥是在秋季,燕子弃下窝往南去了,所以是燕飞。燕来就自然是春暖花开燕归来的意思了。父母私下里说,这三个景其实都应着三个儿女的命。燕窝的气象最繁荣,闺女的命显见得富贵;燕飞就惨淡些;燕来呢,现在还不敢说,可总是有希望的吧!

韩燕来比哥姐的年龄都要小一截,这年十八岁,高中毕业生,到底机会要多一些,胸襟也大一些。他们几个同学结伴,应聘到城市那头,隔了黄浦江的浦东开发区,一家中日合资的蔬菜公司里做操作工。活计不重,可以说很轻,只是将一种二寸来长一寸来宽,碧绿的叶子,叠成一摞一摞,归置起来。这叶子是日本人用来垫菜盘子的,特别要讲卫生。所以还发了天蓝色的衣服,帽子,白口罩,白手套,天天要洗澡。工资也令人满意。可却是闷得很。翻来覆去这一个动作,来上多少遍才填得满八个小时?心里就盼着换另一种叶子来做,可就只有这一种叶子。一袋一袋进来,一盒一盒出去,永远不会结束。他们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一同骂日本人,骂他们的刁钻,想得起用叶子垫盘子,为什么不用草纸垫呢?草纸有什么不好?后来听厂里人说这叶子垫在盘子里,上面是放生鱼片的,他们就骂得更激烈了——难道是原始野人?吃生腥的!怪不得这样坏,要来侵略中国——八格牙鲁,米西米西!他们骑着自行车往轮渡去,上了渡船后就朝水中吐唾沫,好像那里面有日本人吃饭的盘子。下了渡船还有很长一段穿过市区的路,他们总共要在路上花去几个小时的路程,这却是一天中最好玩的时刻,可终归是不经济的。而且,他们有乡下人的娇贵,不惯于长途跋涉,不惯于按钟点,不惯屈抑着一坐几个小时,不惯多少日只做一件事——他们要是种二亩稻子,从平秧板开始,播种,起秧,灌水,插秧,然后稻子从青到黄,抽穗,扬花,再割,挑,打,扬,人要做多少种事情,翻多少种花样!他们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总结出一条:老太婆念经也是苦的,一生一世就念这么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手里只摸一件东西,珠子,所以菩萨要报答她!起初的怨艾和兴奋一同过去了,他们消沉下来,路途中的好玩也调动不了情绪了。一个月内,他们几个先后辞了职,连工资也不要了,就当抵了一顿午饭。那一顿午饭是可回忆的,一个不锈钢托盘上,几种荤素,汤和饭尽管盛。可是,胃口却又不好了。于是,这惟一可回忆的一点也打了折扣。

此时,他们这几个同学就筹划着合伙做生意,刚出校门的人总是好高骛远。他们想开一爿厂,却不晓得是什么厂,因为没有一个人是有哪一方面技术的,也不知道开厂究竟是怎么会事。但他们不是已经见识过工厂了吗?而且是日本人开的厂。在这个厂里的经验虽然是沮丧的,可是也给他们一种知识,就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产,什么东西也都有人要。只不过是,他们能生产,又有人要的这一样东西,不晓得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几个聚在某一家的门口,讨论着开厂的事情。村子外面那一片空地,他们早已经不去了,嫌那里腌臢,不像小时候,样样都觉着是八宝,他们是准备做事业的人了。在工厂里的那一点点阅历,使他们下了决心,要做就做老板,不能做打工的。因为老板可以自由地走动和上下班,不必按钟点。他们最痛恨就是按钟点,在钟点规定里面做人,手脚都伸展不开的,还有什么意思?讨论总是激励的,又很有趣,也没有钟点的催赶。在他们悠闲的讨论中,事情也在悠闲地起着变化。有一个同学去了浙江,给亲戚的生意帮忙;又有一个同学与自家兄弟一起,在前面马路上,租了铺面卖摩托车零件;还有一个同学,情窦初开,随了村里热心的女人,一家一家跑着相亲,最后,只剩下韩燕来自己,在村子和村子附近游逛。

韩燕来是家中老小,又是父母中年时生的,人称“奶末头”,家中人都娇宝他。尤其是最上头的姐姐燕窝,有燕来时已经八岁,正是学做小妈妈的年龄。乡里小孩不像城市里的,有娃娃可以做练习,她们的娃娃就是年幼的弟妹。所以,燕来可说是燕窝抱大的。先是抱不动,让母亲绑在背上驼着,软呼呼的小身子贴在另一具小身子纤细的背上。这一个似乎还比那一个大些,因为胖和结实。再接着,就是抱在怀里,那小的又长大长胖了些。燕窝拦腰箍着,就像两个小孩在摔跤。脸贴着脸,互相嗅着脸上的气味。小的是奶气,大的其实也乳臭未干。有时候,抱累了,小的却不肯下地,大的就哭。小的见大的哭,也跟着哭。眼泪流进对方的嘴里,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了。因是这样抱大的弟弟,燕窝看燕来到处都是优点,世界上没有比燕来好看又乖的小孩了。他的圆鼓鼓的脸颊,嘴一动,就会出现一个酒窝,就只一个,在左边的脸颊,一个就比两个来得金贵。他的眼睛是细细的单眼皮,大眼睛有什么好呢?不是很像牛卵!燕窝常常蹲在地上,让燕窝站在她对面,看他吐泡泡。燕来很卖力地将小嘴卷成一个筒,像鱼一样吐出许多唾沫泡,燕窝就很欣赏。事实上,燕来长到三岁的光景,就失去了那种年画上的胖娃娃的形象。他瘦了,相应地脸就变长,四肢也细长的,看上去其实像一只蚱蜢。可燕窝却又看出另一种好处,就是秀气。这时候,燕窝已经上初一,脑后高高地束一把马尾,骑一架和人差不多高的自行车。为够到脚蹬,必须将身子偏向一侧,伏下去,绷直脚背,再起来,偏向另一侧。就这么一起一伏,到几里路远的中学读书。每到中午放学时,只见她远远地,起伏着身子,头发在脑后几乎飞起来,真像一匹小马,直骑到燕来跟前翻身下车。而燕来已经等不及了,嘴扁着,万分的委屈。

要说,燕来在家中的地位,有一半是叫燕窝抬起来的。本来,大弟弟燕飞也是重要的,因是第一个儿子。可在燕窝公然的贬抑之下,燕飞渐渐失去了人们的注意。失宠的人常常会变得乖戾,他先是爱哭,这就已经叫人不喜欢了,然后又无故滋事。比如好好吃着饭,忽然碗就落地下碎了。乡下人最忌碎饭碗,来上一两回,就足够大人恼怒了。再后来,他就开始欺负弟弟,不需要燕窝出面,隔壁小孩子都跳了脚唱:大欺小,现世宝!燕飞变得抑郁了,心里对燕来起了些恨意。好在农户家的孩子,生活是简朴的,没什么多余的享受可争夺。燕来所有的玩具只是燕窝的一块手绢,燕窝可将它做成一个蛋,然后从蛋的一头拖出一角,变成老鼠,或者展开,四个角各打一个结,做成一顶帽子,戴在燕来头上。所以,就生不出太大的龃龉。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燕飞也只能认命,屈居于兄弟之下。燕来还小,当然认识不到其中的不公平,而是觉着,天下人都对他疼爱,倒养成一种和悦的性情,很令人喜欢。

事情就这样形成格局,燕飞做什么都要招骂,燕来则相反,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其实两兄弟读书的才智与努力同样是平平,燕飞被斥下来回家种田,燕来却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因为燕飞是种田人的胚子,脸黑,手黑,课本作业本都揉得墨黑。而燕来呢,白净的脸,细细的手腕,书本作业也都是干净的,而且身体孱弱。燕来果然是容易生病的,功课重一些,先生话重一些,都会引起反应,发热或者肚痛,这一天就必让他歇下来。他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也不像催燕飞那样催燕来去找工作。事实上,他们也不是认真催燕飞,只是燕飞的问题更迫切,已当成家的年龄了,却不愁不急,日日在麻将桌上玩耍,他们就要骂。而燕来还是个孩子,在他们眼里,燕来是不会长大的,虽然他已经是那么长大的一个人,站起来要仰头看,睡下去,一双脚总归从被窝那头逃出来。可是你看他那张酣睡的脸,红扑扑的,似乎还带着笑意,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好事情。

这样就可以想象,燕来在蔬菜公司上班时,大人们的反对程度,同时,又对燕飞施加了多少压力。现在,燕来也闲下来了,照理,燕飞应当解脱了,可是,并没有。大人骂的是,燕来准备开厂,燕飞你怎么样,开麻将厂?小的倒比大的懂事早。等到燕来开厂的事情消停下来,对燕飞的指责还没完,因为燕来又生病了。燕来晓得发愁,燕飞晓得什么?无论怎么说,燕飞总是一个不回嘴。他从小习惯不平等待遇,也听惯了父母的唠叨。再说父母也就是嘴上说得凶,事实上也并没有亏待他。燕飞禀性厚道,伴随着厚道,又有些软弱,和大多数农户家的孩子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怀了一种畏惧。甚至只是相隔不远,称得上比邻的市区,在他们都已经是“外面的世界”了。现在,这个“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逼近过来,仅只隔了一条铁路线,他们非但没有觉着这世界容易了解了,反而更加地缩回在自己的农田的世界里。而这世界已经小到无法再小,几乎只余下立锥之地。他们变得就像螺蛳壳里的螺蛳,活动的空间十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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