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30日 星期六 抽象父亲
我步行到银泰七楼去吃烧烤的时候下起了雨。
小潘已经等在那里,他坐在圆形烧烤台前,用吸管喝一杯可乐。他向我挥挥手。
他给我也要了杯带盖子和吸管的可乐,开口说话了:“有些事情,真是想都想不到……”
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和女友分手的事情。
小潘说:“我爸去世了!”
“啊。”我说不出话来。
小潘说:“我爸还只有48岁。在村里所有人的印象中,他身体好得不能再好,非常壮实,非常能干活,他的气色永远都是那么好,可是谁能想到呢,他就突然去世了,一点预兆都没有。那天夜里,我爸用力抓了我妈一下,把她抓醒了,她还以为他在做梦,就摇他,想把他摇醒,可是他一动不动。我妈把灯打开,看见他的两只眼珠已经凸了出来,血从眼眶中流出来。已经没有呼吸了。我弟弟赶紧打了120,救护车十分钟后就赶到。虽然爸爸已经不行了,妈妈和弟弟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但是医院也回天乏术啊。医生说我爸大脑里有一根血管特别薄,特别容易破裂,可是这是你永远无法事前知道的事情,因为他的身体看起来是那么的好,谁都料不到他会这样。他去世的前一天还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国庆节回家。他非常高兴,声音听起来也非常健康。可是谁能想到呢?我妈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看她是要被击垮了。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他俩的感情非常好,从来没吵过架。现在突然发生了这样要命的事情。我妈在想,为什么他就这样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呢,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连为他花点钱的机会都不给。他就算要走,也应该躺一段时间,让每个人都有点心理准备,为他尽点力,尽点心,那也比现在这样好一百倍。以前我听过一对夫妻的故事,丈夫是出租车司机,他们的感情也非常深厚,日子过得非常幸福,对以后的生活,他们连丝毫的阴影也没有。可是有一天晚上,丈夫被歹徒杀了,死得那么惨。谁能料到呢?就像我父亲,他和我妈的感情是那么好,这在整个村子都是有名的。他还乐于助人,是个热心肠,有非常好的口碑。以前他做得比较辛苦,近几年家里的境况一天比一天好,尤其是今年,我事业有成,弟弟也大学毕业了,我还给他找了个挺清闲的工作。可是,当你看到一切都已好转,一切都已接近圆满的时候,人生最大的悲剧却发生了,让一切都变得非常虚伪。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就这样不存在了,送葬的时候我想,从此以后,父亲就变成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了,我只能想,而永远都无法真切地感受他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料到这一步啊!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流过眼泪……我今天刚从家里回来,因为单位里有点事,我想过几天再回去,在家里过国庆节,然后把妈妈接到杭州住几天……”
2000年10月14日 星期六 放榜
我得知自己的高考成绩是在自己的村子里。村长在村委办公室里通过高音喇叭向村民宣读孩子们的成绩。听说今年又是一个本村高考丰收的年头。二十多个本村的孩子参加了今年的高考。
我坐在自己的家里,仔细听村长的声音,生怕漏掉一个名字。我心跳得厉害。全家的人,都纹丝不动地坐在屋子里,他们的脸色一定比我还要凝重。
村长的声音是那么洪亮——真不愧是我们这个村庄的领袖。村庄周围的山脉应和着村长,使这个村子余音袅袅。当村长念到我们村子里孩子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并且像电视里的男主持人一样故意长时间地设置悬念:“又有一个我们的孩子取得了530分的高分,这个孩子是……”我感觉我的心脏悬在高高的空中,快说出名字,我简直要喊出声来,快说啊,可是村长不紧不慢地,“……这个孩子是某某某!”一听到这个名字,我那高悬在空中的心脏便跌下来……哦,这真是一种煎熬啊,为什么我的名字到现在还没有,是否落榜了?想起这一点,我简直要窒息过去。
不久,红榜便公布完毕,村长像主持人一样向全村的人道了再见。我傻眼了,怎么没有我的名字?这怎么可能?我拔腿就向村委会跑去。一会儿我就跑到了村委,在村委办公室门口和村长撞了个满怀,他手中拿着那份成绩册。“怎么没有我的名字?”我大叫道,从他手中夺过成绩册。我捧着他,紧张地搜索着自己的名字。刚翻到第一页,我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它就写在这一页的中间。“这不是我的名字吗?”我大叫道,“你们瞧,我考了个很高的高分:630分!”我拿着成绩册转身就向家里跑去。“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奔跑,630分,这是多么高的高分啊!我清楚地明白这个分数的意义:有了这个分数,我就可以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之间随便选择了。我会选择哪一所大学呢?哦,这是根本不需要考虑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毫无疑问,我会选择北京大学,它可是我天天梦想的大学啊,以前我读的那所大学有什么用呢?我简直白过了四年,一点东西也没学到。现在,现在我可又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了!谢天谢地!
我兴冲冲地跑进家门,立刻愣住了: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那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好像完全知道我刚才的心理活动似的,我还没有完全站稳,他就大声吼道:“还读什么北京大学!”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一听到这句话,我便已经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你已经读了四年的大学,已经参加工作,已经开始赚钱了,还读什么大学啊!这简直是强盗逻辑,我气愤地想,可是我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感到无边地绝望正朝我包抄过来。完蛋了。
2000年11月8日 星期三 通往坟墓的吻
我和一位陌生的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辆开往天堂的公交车上。车在黑暗中无声地行驶。她的两个膝盖放在我的两个膝盖之间。她把脑袋凑过来,吻了我一下,说:“我跟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说:“好啊。”
她说:“昨天,我陪一个客户去宣阳,走到南山路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一男一女,在我们前面并排走着,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男的女的都流着眼泪。突然,男的一把搂过女的,就在马路上打起Kiss来,边走边打,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打了一会儿,松开了,继续并排走着,脸上仍然是一副悲伤的模样。走了几步,男的又一把搂过女的,女的呢,也一把搂着男的,又像刚才一样打起Kiss来了,那个姿势啊,旁若无人啊。他们打了一会儿,又分开了,并排走了一会儿,可是,没走几步又……唉,就这样反反复复。你不知道,我陪着去的那个客户,是个男的,面对眼前这阵势,显得……显得,怎么说呢,反正是很窘迫的样子,左顾右盼的,眼睛也不敢看前面,我心里面真是笑都笑死了……”
我说:“他们一定迫切需要一张床。”
“是啊,当时我也这样想,”对面的女孩说,“他们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他们走进了一家商店。我抬头看那商店,啊,我吓坏了,因为上面写着‘松柏长青’四个字!”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随即,我欣慰地想到:我们坐在开住天堂的车子上!
2000年11月9日 星期四 升棺发材
我和一些人——这些人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坐在一辆卡车的车斗上,沿着一条很窄的山间公路行驶着,迎面过来一支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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