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进后台没有多久,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今日又来了一位迟到的贵客,北平程府的旧主人——齐王爷居然来给婶婶拜寿来了。这位齐王因为当众发表过一些反对党国的言论,被蒋委员长威胁得躲在天津不敢冒头,今天可是吃了豹子胆了。
齐王爷四十开外的岁数,衣着锦绣,姿容英伟,架势很大地带了几个佩枪的护卫。他一来就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给老福晋风风火火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婶子万安!侄儿来迟了!侄儿不孝啊!”他哪里不孝了,冒死拜寿,简直比人亲儿子还要孝顺。
老福晋看到他,吃惊之外觉得很感动。她一向以为齐王爷是她丈夫那边的内侄,与她谈不上什么天伦亲情,想不到今天看来,齐王爷倒是很把她放在心上。老福晋教安王爷搀起他来,道:“难为你记得这日子。路上平安?”
齐王爷悲痛道:“您老人家哪次寿辰我曾忘得?便是下刀子,侄儿也要来的。如今家国江山失落了,族中长辈渐渐稀少,同辈们散落天涯,我就是前朝的一个孤魂野鬼!只有您是我的亲娘,是我的主心骨!可恨一时失言被困在天津,不能侍奉跟前,我悔啊!”
这番男儿心迹铿镪顿挫,听得旁人都感动,何况是从齐王爷这个身份的人嘴里说出来,何况又是说给亲婶子听的。年纪大的人向来比较心软,老福晋的目光里渐渐透出一种伤感和柔软。齐王爷一挥手,身后护卫揭开手里捧的檀木盒子,呈上一尊尺来高的金丝水晶观音。难得这么大一块水晶,品相还能那么好,金丝根根匀称分明,扇形铺排在观音娘娘的身背后,真像一丛熠熠闪耀的佛光似的。程凤台和范涟很是见过一点好东西的人,也觉着今天开了眼界。
旁人只惊异于佛像的质料稀有,唯独老福晋认得这是储秀宫暖阁里的摆设。那年紫荆城的夕阳从窗棂外照射进来,照在这尊观音像上大放光芒。她还是年轻的安王福晋,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看着观音像似乎要像冰凌子一样被太阳给照溶化了,满屋子的珍奇异宝,只有这一件在放着光。转眼沧桑变迁,她才知道被溶化在夕阳里的不是这尊水晶菩萨,而是他们三百年的大清国啊!
老福晋仔细看着齐王爷,含泪道:“你比过去瘦多了,是在天津闷坏的!哎!就你那嘴!”她一根手指点着他:“听个戏还动脾气,和小时候一个样儿!一把年纪了,什么话都忍不住,非得犟着来!你还能犟得过枪把儿?!看一出戏就激得你大喊大闹,那些话是现如今能嚷嚷出来的吗?九郎也是,过去看着多有眼力介的孩子,出了宫,也学得不安生了。造那出杀头的戏!”
齐王爷很乖顺地一低头,仿佛很受教的样子。
老福晋转头对安王爷道:“我看齐亲王的事,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只缺个圆场的人往那边说说好话。皇上都被他们逼出京城了,总不能把爱新觉罗赶尽杀绝!你们是自家弟兄,能扶持的地方,得帮扶一把才是。”
安王爷万般不愿招揽齐王爷惹下的祸事,无奈他是个孝子,额娘这样说,他只得答应了。程凤台看着这一出,向范涟偷偷笑道:“我听说这齐王爷浑浊闷愣,今天看来不傻嘛!回头还能编个戏——《借佛拜寿》。”
范涟道:“他是有点二愣子。不过这世道有谁是真傻?真傻的不早被人骗干净了吗?他能把王府卖了个好价钱,还能守住自己那份家财,就不算傻。”
程凤台一想起他的王爷府就肉疼,懊悔道:“你也觉得他价儿高了吧?哎,他是不傻,我傻。”
范涟道:“你那是不愿委屈我姐姐,千金买她一笑,这才是大丈夫。”
范涟最会替他姐夫开脱解忧了,程凤台顿时释然:“是的。想到是为了你姐姐高兴,我这心里就舒服多了。”
这时齐王爷与老福晋安王爷说完了话,往范涟这里过来打招呼,拱手道:“范二爷,久不见了。”
范涟是出名的交友广阔知交天下,到一个地方,凡是有点身份或者有点独特的人物他很快就交上朋友了,与齐王爷自然也略有些交情。范涟又把程凤台引见给齐王爷,大家聊了几句,他们之间的交点不过还是那座王爷府。
齐王爷道:“程二爷住着还舒服吧?”
程凤台老觉着他如此高价购下王府,齐王爷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个傻缺,在这种心理作用之下,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以示他慧眼识珠,王府物有所值:“还行,除了有点冷。那座花园实在得人意,内人很喜欢。王爷开个高价,也是有道理的。就那几块太湖石市面上也少见了。”
齐王爷笑道:“价儿高不是因为花园。程二爷应该知道,我额娘投井死在那里。可是后来的事您就不知道了。当年从西安回来,只从井里捞上来几件衣裳,我额娘的尸首早给泡化了。后几年总有丫头看见我额娘的影子在跨院里转悠。她那是含恨而终,芳魂不散呐!卖宅子的时候我就想,不能卖贱了,卖贱了对不住我额娘。”
范涟听得毛骨悚然,又有点想笑,这一股对冲的情绪噎在胸口,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看齐王爷,又看看他姐夫。齐王爷的神情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开玩笑或者故意恶心人,甚至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一种耿直和诚实。
程凤台一时之间也有点发呆,拧眉瞪眼地看着齐王爷:“你……这……”
齐王爷对程凤台一拱手:“您安坐。本王先失陪了。”
待齐王爷走远了,程凤台回过味来,一拍椅子的扶手:“我操他大爷!”
他这一声嗓门挺大,周围的客人们都探头看他,连安王爷都看过来了。齐亲王的大爷乃是先帝爷,程凤台欲操之而后快,这罪过可不小。
范涟忙按住他的手臂,劝道:“姐夫。得了。他是真愣!真愣!不是涮你!谁都知道他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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