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有些阴沉沉的,云层像退了又涨的潮水,一层一层盖在头顶上,将射进来的阳光一缕一缕的挡在外面。风吹着台阶上的旗帜,哗啦啦的响。萧宝融受命登基的高台方圆数里,面临长江,分布五方,一层一层的台阶列次而上,远远望去,直上云霄,仿若垂天之梯。左右两边旌旗仪仗,森然排列,寂然无声。群臣分列两旁,萧衍立于右首,萧颖胄立于左首。
谢芳菲等身份较低的僚属只在下一层静候。四下里只听见狂风扯着一排排的旌旗,“猎猎”飞舞。举目四望,江风浩荡,洪波滚雪,白浪掀天,一浪高过一浪,惊涛拍岸,气象万千。远处的树林全往一边倒,叶子吹的翻了起来。谢芳菲的头发衣衫吹的一阵飘飞乱舞,似乎要离她而去。下面这一层的气氛比起上面稍微轻松一点,有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谢芳菲听到上层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知道大典正式开始。
群臣将头戴嵌宝珠玉皇冠,身穿黑色金带皇袍,年仅十三岁的萧宝融迎上来,南面而坐。群臣奉上冠冕玺绶,然后齐齐下跪,三呼万岁。所有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由上而下跟着跪下来,高呼万岁。众人行了八般大礼,然后由新君封萧衍为征东将军,赏赐鼓吹一部。开始宣读讨伐萧宝卷的诏书檄文。
谢芳菲在下面隐隐听的什么“寇贼不枭,国难未已;宗庙倾危,社稷将坠”等语,心里疑惑,怎么不是萧衍宣读诏书檄文,而由萧颖胄代替。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容情偷偷溜到她的身边。谢芳菲惊喜的说:“你怎么下来了?不用待在大人身边?”
容情笑说:“我下来吩咐一些事情,顺带来找你。反正也快结束了,没什么要紧的。”谢芳菲问他:“按理说应该由大人亲自宣读檄文才合适,怎么由萧长史代劳?”容情挨近她,低声说:“可能是伤势还没有好的缘故。大人今天很少说话,神情也有些异样。萧长史代为宣读也是一样的。”谢芳菲点头,说:“你这会子还不上去?大哥他们要回去了吧?”容情回答:“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大典已经结束,众人的防备减至最低。刺客若要动手,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所以我下来做一些安排。让侍卫们提高警惕。”
两人话还没有说完,萧宝融在群臣的拥护下走下台来。谢芳菲赶紧低头跪下,直等了半天,仪仗全部过去后,才跟着众人下来。群臣静立在台下,恭送萧宝融的銮驾回宫。
眼看着精致华美的宫车缓缓走远,众人提着心放下来,大舒一口气。总算没出什么意外。正要散去,江面上忽然卷起一阵狂风,飞砂走石,急如骤雨,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对面不见;坛上的火烛,尽皆吹灭。
众人吃了一惊,都伸手挡风沙的时候,横变突生。侍卫堆里一把暗剑快如闪电的朝谢芳菲射来,谢芳菲茫然不知,容情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撕心裂肺大叫小心,谢芳菲早就中剑倒在地上。容情发了疯一样抢到她身边,影子剑从背后穿身而过,胸前血如泉涌,下身也一片血红,地上的血越流越多,慢慢的积了一洼血水。容情颤抖着手替她运功,谢芳菲毫无知觉,气息几乎断绝。容情快速点了她周身三十六处大穴,拼命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真气源源不绝的输到她体内。眼看她生机越来越微弱,容情心急如焚。咬牙恨声大喊:“刘彦奇,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就在谢芳菲中剑的那一刹那,众人还陷在狂风里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秋开雨从高台上乘风伺机而下,挥掌逼退众人,真气排山倒海而来,锐不可挡。借着风势,大鹏展翅一般,旁若无人的朝萧衍一行人飞来。风沙里,掌如闪电,瞬间移到侍卫的中心,使了一个假身,引开吕僧珍等人的注意力。然后手掌屈成爪形,一爪朝萧衍的胸口抓来,正中心口。
秋开雨亲眼看着他当场毙命,然后拳打脚踢,逼退侍卫,飞身离开。临走前,往谢芳菲倒下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向侍卫堆里。刘彦奇没想到秋开雨眼睁睁看着谢芳菲中剑,不肯出手相救。大叫不妙,心胆俱裂,一闪身,鬼魅般射了出去。秋开雨恨极,不顾一切的追了上去。所过处,遍地尸体,无一活口。死状极其惨烈。
刘彦奇心思歹毒,料准了秋开雨绝不肯放过此次刺杀萧衍的绝佳时机,因此混进侍卫从中,埋伏在一旁。他之所以敢在秋开雨眼皮底下现身,是想故伎重演,借谢芳菲之手再次让秋开雨陷身重围追杀,缓解自身的危机。整个魔道的人在秋开雨的授意下,全体追捕刘彦奇。他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无处可逃的地步,狗急跳墙,因此孤注一掷,冒着现身的危险,想借萧衍等人将秋开雨一举铲除。没想到秋开雨对他故意掷出的影子剑视而不见,趁乱同时击杀了萧衍。刘彦奇大惊之下,逃之夭夭。眼前的一切不过旧事重演,一样的开头,却不一样的结尾。
容情的右手紧紧抵住谢芳菲的后心,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萧衍倒在血泊中,当场死亡的消息传出来,众人皆惊,人马混乱,惶恐不安,旌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吕僧珍镇定自若的指挥侍卫亲兵,没有一丝慌乱。真正的萧衍却从随从里站出来,摘下脸上的伪装,大声安抚众人。众人见死的是替身,人心大定,立即恢复原来的队形,井然有序。
萧衍赶过去看谢芳菲,见她浑身是血,眼神涣散,探了探鼻息,全然没有动静。长叹一口气,悲从中来,冷冷的说:“秋开雨,刘彦奇,不杀你们,萧衍我誓不为人!”容情什么都顾不得,只知道一味的将真气送到她体内,不肯停手。众人看不过去,劝他说已经没用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萧衍见他心智有些失常,暗中摇头叹息。心中不忍,挥退众人,说:“你们都回去吧。”走到容情身边,欺哄他说:‘容情,芳菲伤成这样,得赶紧回城找大夫。我们先上马车再说。“使了个眼色,让人将容情拖开。
容情忽然抱着谢芳菲站起来,喃喃说:“大夫,对,应该立即去找陶大师。陶大师一定可以治好芳菲的伤。”众人听的不忍,这里是荆州,一时半会间哪里去找陶弘景。就算快马加鞭的赶到建康,谢芳菲哪里还有救,尸体早就腐烂了。容情像想起什么,身体猛的一震,眼神激动起来。一掀帘子,抱着谢芳菲真的上了马车。众人一阵唏嘘叹息,看容情这个样子,离疯魔也不远了。萧衍怕容情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回城去。
容情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上面的图案崇山峻岭,云烟缭绕。运力破开密封的瓶口,倒出一粒赭色的丹丸。赫然是谢芳菲当初死缠烂打从陶弘景手中要来的“善胜”。一手运功,一手扶起她,事不宜迟,立即喂她服下。然后驱动全身的真气,助她吸收药力。额头上满是汗水,心力憔悴,真气耗竭,仍然不肯停歇。
天色将近黄昏,天边尚残留一抹血红的云彩,分外的红,红的让人悚然害怕,想起别样的物事。容情全身上下一片刺目的白,头上也缠着一块白布,手上抱着同样一身孝服的小文,赶着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出了高大冷清的城门。马车上是一具棺木,还带着油漆的味道。一大一小默然无语,神色木然的离开了荆州。路上行人见到新漆的棺木,全身的麻衣白布,摇头叹息,乱世里,这样的事太寻常了。到处都是死人,还能入土为安已经算得上幸运。
容情僵直着身体,一手抱紧小文,一手伸的笔直,不停挥舞着马鞭,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天色昏暗,一片寂寥,空旷的道路上只有马车晃动的声音,小文早在他怀里睡过去了。马车忽然停下来。容情冷冷的看着负手立在前方的人——青衫长袍,脸容平静的秋开雨,手上提着一个木盒,直直的拦在道路的中央。
秋开雨终于来了。容情小心的将小文放在马车里的小床上,站起来,一脸阴霾不善的盯着他。秋开雨一步一步走近,地上留下一个一个千斤重的脚印,清晰可见。秋开雨表面上看起来无事,地上深达一寸的脚印泄露了他的心事。容情眼睛看着他,默然无语。短短一段路,秋开雨走起来,像是踩在心口的钢刀上,闪着白森森的光芒,一脚一刀,一刀一个窟窿,流出的不是血——他哪里还有血,有也流不出来。
秋开雨伸出重若千斤的右手,扶上棺盖。容情闪出来,一掌挥开,大喝一声,愤怒的说:“秋开雨,你想干什么?”秋开雨居然没有反击,避了开去,冷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会相信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如同水中流动的长长的水草,停止不下来。他不敢再靠近棺木,宁死也不会相信的。
容情冷笑说:“她活着你不肯救她也罢了,死了还要让她不得安宁?秋开雨,芳菲会死,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你还有面目来见她?你还要打扰她最后的安静?你若还剩一点良心,滚!”秋开雨对他这翻侮辱无动于衷,眼神忽然黯淡下来,脸上一片死灰,没有半点神采。就这样站立,既不肯让开,也不肯离开。半天,突然动手,就要打开棺盖。
容情大吃一惊,使出全身的功力,一剑刺了过去。秋开雨神思恍惚,魂断神伤之下,没有避开,右胸上受了一剑。有情剑刚刺入肌肤,疼痛引起秋开雨体内的本能,真气朝右胸的缺口奔腾而来。身体微微一摇晃,往旁边一偏,有情剑的剑尖尚带着血滴。秋开雨阴狠的看着容情,神情几近疯狂,眼中现出可怕的红光。
容情骇然,此刻的秋开雨理智尽失,生怕他魔性大发,痛下杀手。挡在棺木的前面,沉声说:“秋开雨,你走吧。芳菲不愿见到你。她这一生,被你硬生生的毁了。她要走了,你就让她安安静静的走。放开她吧,从此不要再来纠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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