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她是否爱他这个问题,瑞莎一直没有回答。她只承认自己在怀孕这件事上撒谎了,因此,如果她说是的,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这样的话,里奥也不会相信她。她当然不会盯着他的眼睛,清楚地说出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语。不管怎样,这个问题的关键是什么?这就好像他突然之间顿悟,恍然发现他们的婚姻并不是建立在爱情和情感之上。如果她深信不疑地回答“不,我从没爱过你”,他就会突然沦为受害者,言外之意就是他被她涮了一把。她就是个骗子,玩弄了他容易受骗的心灵。他莫名地成了一个浪漫的人,也许是因为失业所受到的震惊,但从何时开始爱情已经成为商定的一部分?他以前从来没问过她这个问题,而且他也从来没说过:
我爱你。
她也从来没期望他说这句话,他是求过婚,这是事实,她也答应了。他想要一个婚姻,想要一个妻子,想要得到她,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就够了。失去权威,失去想逮捕谁就逮捕谁的权力,他只是有些多愁善感而已。那么,导致这种美满婚姻假象坍塌的原因为什么就是因为她的实际考虑,而不是他由衷的不信任人?她为什么就不能要求他让她相信他的爱?毕竟,他曾错误地推断她的不忠,并组织一支监视团队,而这很容易就导致将她拘捕归案的结果。在她被迫怀疑他之前很久,他就破坏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她选择婚姻的动机一直都是为了生存,而他的动机则是一种可悲的男性忧虑。
自从他们注册成为丈夫和妻子开始,甚至在此之前,自从他们开始约会以来,她就意识到,如果她触怒到他,他肯定会把她杀了。这显然已成为她生活中的事实,她得一直取悦于他。当左娅被捕的时候,一看到他——他的制服,他对于国家的侃侃而谈——就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但她发现自己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微词。到最后,问题变得非常简单。她想活下去吗?她是一个幸存者,幸存这个事实以及她是她们家唯一的幸存者这个事实限定了她。对左娅被捕感到义愤填膺是一种奢侈的行为,这么做没有任何收获。于是她睡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睡觉;她为他做晚餐——她讨厌他吃饭时发出来的声音;她给他洗衣服——她讨厌他的体味。
在过去几周里,她无所事事地坐在公寓里,心里十分清楚,他一直在为作出正确决定而权衡再三。他应该饶她一命吗?她值得他冒这个风险吗?她够漂亮,够善良,够优秀吗?除非每一个手势和每一个眼神都能让他高兴,否则她就会面临致命的危险。哎,那段时间终于过去了。她对这种无能为力,以及对他的依赖感到厌倦。但是现在,他的感觉似乎是她亏欠他。他的声明很清楚:她不是国际间谍,而是中学教师。作为回报,他希望听到她爱的告白。这很无礼。他不再能够提出任何要求,他对她不再有任何影响力,就像她对他没有影响力一样。他们俩都处于同样悲惨的境地:他们所有的家当都分别在这两个盒子里,双双被流放到某个偏远的小镇。他们现在旗鼓相当,就像他们以前从未平等过一样。如果他想听到爱,他首先应吟诵一节诗歌。
里奥坐下来,瑞莎的话让他陷入沉思。她似乎赋予自己评判他的权利,她一方面对他表示轻蔑,另一方面假装清白。但她跟他结婚时就很清楚他的工作性质,她享受他的职位带来的特权,她享用他带回家的名贵食品,她可以到备货充足的店里购买衣服。如果他的工作让她心惊胆战,那么她为什么不拒绝他的求婚?所有人都知道,为了生存,就有必要妥协。他所做的事情固然令人不快——在道德上令人反感。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保持清醒的良知是难以实现的奢侈行为,她一个瑞莎几乎不能提出任何要求。她根据自己真正的信仰给学生上课吗?鉴于她对国家安全组织的愤慨,显然不是——但在学校,她一定是表达自己对它的支持,向学生们解释他们的国家是如何运转的,歌颂这个组织,教导他们支持这个组织,甚至鼓励他们相互检举。如果她不是这样,她早就会被自己的某个学生检举。她的工作不仅是要严守规定,而且还要扼杀学生的提问能力。而且,到了新的城镇,她的工作还将如此。在里奥看来,他和自己的妻子不过是一丘之貉。
列车在木塔瓦停留一小时,瑞莎率先打破一整天的沉默:
“我们应该吃点东西。”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应该继续这种实际安排,这是他们关系走到今天的基础。他们之间的黏合剂是要安然度过各种挑战,而不是爱情。他们走下车厢,一个女人拿着藤编篮子在站台上来回踱步。他们买了水煮鸡蛋,一小纸袋盐和几块全麦面包。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将剥下来的鸡蛋壳放在大腿上,共同蘸着盐吃,谁也没说一句话。
列车驶进山区时,开始放慢速度,随后经过一片黑松林。透过树顶,远处凸起的山峰就像下颌中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轨道朝林中空地延伸——一个巨大的装配工厂映入他们眼帘,高耸的烟囱,像仓库一样的建筑突然出现在一片荒凉地的中央。这就好像一个神坐在乌拉尔山上,将拳头重重砸向面前的风景,树木全都不见了,然后用烟囱和钢铁厂房填满了这块新开辟出来的区域。这是他们对自己新家的初次模糊印象。
里奥对该镇的了解来自宣传资料和文件。这里以前不过就是一些锯木厂,以及一批供锯木厂工人居住的小木屋,这个曾经只有两万居民的小镇却吸引了斯大林的注意。在对这里的自然资源及人造资源进行进一步研究之后,他宣称这里的生产力不发达。乌法河流经附近,东边的斯弗罗夫斯克的钢铁加工厂距离这里只有一百六十公里,这里的山上含有丰富的矿产,而且西伯利亚铁路也是一个优势——每天都有无数趟列车经过该镇,但除了运送木板以外,没有为该镇带来其他任何东西。斯大林认为这里是嘎斯-20汽车组装厂的理想地点,该车旨在与西方生产的车辆相抗衡,所以都是以最高规格来生产。这之后即将推出的新款汽车——伏尔加嘎斯-21——目前正在设计当中,被视为是苏联工程学的巅峰之作,该车型能够适应恶劣天气,距离地面高,有令人艳羡的悬置机构和一个防弹引擎,外壳防锈技术在美国听都没听说过。是真是假,里奥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这种汽车只有极小一部分苏联人才购买得起,对于汽车生产厂里的那些男女员工来说更是遥不可及。
战争结束之后不久这里就开始修建工厂,十八个月之后,伏尔加组装厂就屹立在松树林的中央了。他现在记不清有多少囚犯在这次修建过程中丧生,并非这些数字不可靠,而是因为里奥只是在工厂建成之后才积极投入到工作当中。成千上万名自由的工人经过审查之后,被强制令不远千里地调到这里,来填补这里新产生的劳动力缺口,在五年里,这里的人口翻了五倍。有些莫斯科工人被调往这里时,里奥曾调查过他们的背景。如果他们通过调查,立马就得收拾行李,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出发。如果未通过调查,就被逮捕。他曾经是该镇的把关人之一,他相信这也是瓦西里选择这个地方的一个原因,这种讽刺一定是想取笑他。
瑞莎错过了对他们新家的初次印象,她睡着了,整个人缩在外套里头,脑袋靠在车窗上,跟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轻微地一摇一晃。他坐到妻子旁边的座位上,面朝他们要去的方向,这样他可以看到城镇主体如何与广袤的组装厂边缘相衔接,就仿佛一只狗蜱粘在一条狗的脖子上。这里首先是一个工业生产地点,其次才谈得上是生活的地方。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公寓的窗户里透出暗淡的橘黄色灯光。里奥轻轻地碰了碰瑞莎。她醒了,看着里奥,然后又看看窗外。
“我们到了。”
列车停靠到站。他们抱起盒子,下车来到站台上。这里比莫斯科更冷一点——气温至少要低两度。他们站在那里,就像两个逃难儿童,首次抵达某个国家,怯生生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举目无亲,甚至连个可以拨打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也没有人在等他们。
除了售票处里坐着的一个人之外,车站里空空如也。这个人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当他们步入车站时,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瑞莎朝他走过去:
“晚上好,我们要去民兵总部。”
“你们是从莫斯科来的?”
这个年轻人打开售票处的门,走到车站大厅,他指着朝向外面街道的玻璃门说道:
“他们在等你们。”
距离车站入口一百步的地方停着一辆民兵车。
瑞莎和里奥朝那辆车走去,经过一尊斯大林石雕像,雕像顶部被雪所覆盖,感觉就像是他的化石。走到跟前,发现这是一辆嘎斯-20汽车,无疑是该镇制造的。他们看到两个人坐在前排,车门被打开,其中一个人走出来,这是一名肩膀宽阔的中年男子:
“里奥·德米多夫?”
“是。”
“我是内斯特洛夫将军,沃瓦尔斯克的民兵首领。”
里奥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劳神来接他们,一定是瓦西里下达指示,尽量给他们找些不愉快?但是,瓦西里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来自莫斯科的国家安全部前探员到访都会让民兵处处提防着。他们不会相信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加入他们的社会,他们一定怀疑他的到来属于秘密安排,并推测,他会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莫斯科。瓦西里愈想说服他们,他们就愈起疑心。为什么一名探员会不远千里地来加入小规模的民兵活动?这根本就不合理——在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民兵也是接近社会底层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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