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又倒了,用老袁的话来说,她是在“黎明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陪着周志乾一块举枪自杀了。”
本来这顶右派帽子原本也轮不到她,但什么事情都有个例外,韩冰遭此横祸,就是个不大不小的例外,她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巴,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组织上对右派名额是有硬性规定的,不巧的是,山城市公安局也分到了几个名额。但作为一个保密单位,平时大家又都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匆忙间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右派?不过干公安的就是与众不同,个个都有急才,情急之中在段国维建议下,决定以民主方式,让党委成员举手表决选举右派。这可是得罪人的买卖,大家同是一起摸爬滚打的老战友,谁能忍心将一口锅里吃过饭的同志送进地狱?但段国维是领导,他嘴大,说什么是什么,你不表决,这会议就甭指望散。
该怎么办呢?大家正在愁眉不展,没想到段家后院起火了,不但起火,而且还烧毁了葡萄架子。一向与段国维明和暗不和的韩冰,突然发难,她指着丈夫大声质问:“现在工作这么忙,你哪来那么多时间胡扯?简直就是在歪曲民主,浪费大家生命。”
这句话如果拿回家说,倒也无所谓,反正关起门那是他夫妻二人的家务事,段国维也不会因此去告发她。不过在党委会上,这性质可就完全变了。大家正愁该怎么选举右派,一听韩冰的话,心里立刻都有了谱——你段国维不是让选举右派么?那好,咱就选你老婆,看你怎么收场。于是乎,段局长就成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典型,在大家一致意见的通过下,他就是有心保韩冰,也没那个力了。
韩冰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那些举手表决的同志,平素和她的关系还不错,可一旦翻脸,那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连商量余地都没有。对于中国人来说,廉耻只是一块遮羞布,根本不能用来当饭吃的,既然撕破了脸,哪怕心里都觉得你冤枉,但该往你身上扣屎盆子的时候,谁都不会手软。“谁叫你是段国维的老婆?”有人暗暗想道,“他弄出这笔糊涂账,我不找你找谁?”
韩冰是有苦也说不出了,事到如今,再为自己鸣冤叫屈恐怕也不会换来同情。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就连段国维,在暗地里和她发顿脾气后,也逢人便叫嚷着要和她离婚。一个月后,当他再次于拘留所见到韩冰时,韩冰很冷静地质问他:“你考虑好了么?我和仕途你到底选择哪一个?”
“我跟党走。”
“那好,你滚蛋吧。”韩冰不屑地扭过头去。虽然她落了难,但女人自身那股志气,她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或许是从来都没有爱过的原因,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就将段国维这个人,彻底当成了历史名词,于平静的表面之上,居然连一丝伤感都找寻不出。不过还是那句话:什么事情都有个例外,当她再次看到另外一个男人时,那就不是伤感了,而是离奇地愤怒。
说起来这也是缘分,郑耀先头天上午刚进拘留所,下午韩冰就卷着铺盖前来报到了,两个人属于前后脚的关系。更加离奇的是,为了节省警力支援工业建设,拘留所将看管人员进行了压缩,把原本应该分开的男牢女牢进行混编,只派一名警员负责监管右派。按照市局马晓武处长的话来讲:那就是人手实在不够,对于这些右派,只好迫不得已而为之。什么叫迫不得已?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借口,这充分说明在某些领导心目中,右派也不见得就是多大的罪过,性质和那些刑事犯,还是有着本质区别地。
韩冰和郑耀先住对门,他们背朝背整整坐了一宿,谁都没和谁说话。当然,两个人各自心态不同,话语上也不可能投机。其实两个人都觉得挺倒霉,按理说右派是不用进班房的,基本上均由单位暂时负责监管。但他们两个人不同,因为他们隶属的单位就是公安系统,被公安局监管,呵呵,不进班房还能去哪?但这二人又是幸运的,至少他们由晓武暗中照料,除了写写材料,并未吃多大苦头。
郑耀先是个乐天派,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他犯愁,每天写写算算,闲暇之余还能创作几首打油诗聊以自慰。但韩冰则不同,她是个刚强的女人,所谓刚强,那就意味她比其他女人更容易犯倔。这主要表现在她对待郑耀先的态度上:段国维来看她,没准心情好时还能挤出个笑脸,可对待郑耀先呢?一个多月下来,竟然没跟对方说上一句话。就连暗中连续观察一个多月的管教,也不得不承认:把这二位放在一起,根本就不用操心,那是绝对地安全。
可什么事情都有个例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1958年2月底,当韩冰收到段国维的离婚信后,看也不看,提笔签下自己大名,一扬手,从透气窗丢出去。不过她使用的力道不对,门外的工作人员没接到,对门的郑耀先反而抢个正着。
“离婚?”郑老六一愣,“都在一起过了好几年,怎么说离就离?”
“关你什么事儿?”工作人员一瞪眼睛,从他手里夺过信,“你个反革命右派,管好你自己吧!”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一弯腰给对方鞠个躬,便闷声不响走回自己床铺。可人就是没脸,待工作人员走后,反复琢磨了半天的郑耀先,又走到门前,对韩冰低声喊道:“喂……”
韩冰回头看看他,一转身,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都没耽误。
“咱俩说说话好不好?”郑耀先将语气尽量平缓,“我一直纳闷,你怎么也进来啦?”
“关你什么事?”韩冰总算说话了,不过这语气……友善度还是不够。
“要说我这个人进来,那是顺应历史潮流罪有应得,可你不至于啊?为党工作那么多年,他们怎么也该考虑一下吧?”
苦笑一声,韩冰没言语。
“你家老段就不能帮帮你?”
“往后别跟我提这个人,”眉头一蹙,韩冰冷冷说道,“你可以用甲或者乙来代替,但就是不要再提这个人,否则我跟你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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