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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1页)

流民的汽车从各条路线颠颠簸簸地开到了这条横贯全国的大公路上,沿着这条流亡的路到西部去。白天那些汽车像硬壳虫似的赶紧向西爬去;天黑了,它们又像硬壳虫似的聚集在可以避避风雨和有水的地方。由于他们又孤寂,又迷惘,由于他们都是从苦恼、忧愁和倒霉的地方来的,而且都要到一个神秘的新地方去,他们便聚在一起,一起谈话,一起过着同样的生活,分享着食物,他们对于新的去处抱着共同的希望。因此只要有一家人在有水的地方支了帐篷,另一家也就为了用水,为了搭伴而在那里支起帐篷来,第三家也因为已经有两家开辟了那个地方,便觉得那是很合适的地方。一到太阳西下的时候,那地方也许就有二十来户人家和二十来辆汽车了。

到了晚上,奇怪的情形发生了:二十家变成了一家,孩子们都成了大家的孩子。丧失了老家成了大家共同的损失,西部的黄金时代成了大家共同的美梦。一个生病的孩子也许会在二十家、百来个人的心头投下绝望的暗影;帐篷里倘使有人生孩子,也许会使百来个人静悄悄地担一夜的心,而到第二天早上又使这百来个人为了新的生命而满心欢喜。头一天夜里还因为穷困发愁着急的一家人,第二天也许会在他们那一堆破烂东西里搜寻一件送给新生婴儿的礼物。晚上坐在火边,二十家人便成为一家了。他们变成露营地的组成单位,变成共同过夜的组成单位了。有人打开毯子,拿出那里面裹着的吉他弹奏—奏的都是民间的歌曲,大家就在夜间唱起来了。男人唱着歌词,女人哼着曲子。

每天夜里都有一个世界产生,样样齐全—有人在这里交成了朋友,有人成了冤家。在这个世界里,有牛皮大王,有胆小鬼,有沉静的人,有老实的人,有和善的人,各色各样的人一应俱全。每天夜里,一个世界所具有的各种关系都建立起来了;一到天亮,这个世界又像马戏班似的拆散了。

起初,各家的人对于这种临时建成、随即又拆散的世界都感到有些腼腆,可是这种建成世界的技能渐渐变成他们的特长了。于是领袖出现了,种种的法律制定出来了,种种的规则产生了。这些世界一面向西迁移,一面也就逐渐完备,因为那些建造者对于建成这种世界越来越有经验了。

这些人家懂得了哪些权利必须尊重—比如各不相犯帐篷里的私生活的权利,各人对过去的历史保守秘密的权利,谈话和倾听的权利,拒绝帮助或是提供帮助的权利,接受帮助或是谢绝帮助的权利,少年求爱或是少女接受求爱的权利,饥饿的人要吃东西的权利,还有在一切权利之上的孕妇和病人应受到照顾的权利,等等。

这些人家懂得了—虽然谁也没有告诉他们—哪些权利是有害的,必须加以摧毁。比如侵犯私生活的权利,当别人在帐篷里安睡的时候吵吵闹闹的权利,诱奸或是强奸的权利,私通、偷盗和谋杀的权利,等等。这些权利被消灭了,因为如果有这样的权利存在,这些小小的世界便一夜也不能安生。

这些小世界向西迁移的时候,种种的规则都变成了法律,虽然谁也没有对所有的家庭这么说过。在帐篷附近拉屎撒尿是非法的,无论用什么方式把饮水弄脏也是非法的,在挨饿的人附近吃丰富的食品而不请他吃也是非法的。

而且随着法律的出现也就有了惩罚—只有两种,那就是迅速地凶斗一场或是放逐,放逐是最重的惩罚。因为如果有谁破坏了法律,他的名誉和体面就都扫地了,那他在任何地方建成的世界里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在那些世界里,社交的道德标准是严格的,因此人们相见必须说一声“你好”。一个男人如果跟一个本心情愿的女人住在一起,如果他像做父亲一般爱护她的孩子,那他就可以把她当作妻子。但是一个男人却不能今天夜里跟一个女人同居,明天夜里又跟另一个同居,因为这样就会危害这些世界了。

这些人家向西迁移着,建成世界的技术也随着进步,因此人们在他们的世界里都能得到安全。这些世界的组织也很稳定,凡是遵守规则的人家都知道只要依照这些规则行事,他们就能获得安全。

统治的机构在那些世界里形成,有领袖,也有元老。有智慧的人发觉他自己的智慧在各个帐篷里都是大家所需要的;愚蠢的人也不能随着他所在的世界改变他的愚蠢行为。一种保险制度也在这些夜世界里形成了。有食物的人养活挨饿的人,这么一来,也就保证了自己不至于挨饿。每逢有婴孩死了,帐篷的门口就会攒起一小堆银币,因为婴孩对人生不曾有过别的享受,死了最可怜,必须好好埋葬。老年人死了,不妨把尸首留在公共墓地里,但是婴孩死了,却不能这样处理。

建成一个世界,需要适当的地势—水呀,河岸呀,泉水呀,甚至一个公用的水龙头。此外还要有宽敞的地面来支帐篷,要有一些柴来生火。如果有一个垃圾堆离得不太远,那就更好了,因为那里可以找到日用的什物—如火炉的烟囱,用来给火挡风的弯曲的挡泥板,以及用来煮东西和盛东西的罐头盒,等等。

那些世界是在夜间建成的。从公路上来的人用帐篷和他们的心与脑建成了那些世界。

一到早上,帐篷都拆下来,帆布也卷了起来,帐篷的撑柱捆在汽车的踏脚板上,床垫安置在汽车上,锅子也收拾好了。这些人家向西迁移的时候,大家在晚上建成一个家,天一亮就把它拆除,这种技术逐渐熟练,因此卷好的帐篷总是安顿在一个地方,做饭用的大小锅子总是放在木箱里。这些汽车向西行进着的时候,家中的每个成员都习惯于本身固有的地位,都习惯于各人的职务。每个成员,无论老少,在汽车里都有一定的位置。在又累又热的晚上,当汽车停到停宿地的时候,每个成员无须吩咐,就去尽自己的职责。孩子们拾柴抬水,男人支帐篷,搬下床垫和被褥;女人做晚饭,全家吃饭由她们伺候。这些事无须吩咐就都做好了。这些人家从前在夜里各有各的房子,白天各有各的田地,都是界限分明的,现在它们成了新的组成单位,界限也改变了。在漫长的炎热的白天,他们静静地坐在慢慢向西开行的汽车里;但是到了夜里,他们却跟他们所遇到的任何集体结合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改变着他们的社会生活—全世界只有人类才能这样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已经不是农民,而是流民了。原来贯注在田地里的那些思虑和精力,以及那长时间的凝神注视的沉思,现在都贯注在道路上,贯注在远方和西部了。本来专心于若干田地的那种人,现在把生命寄托在若干英里长的狭窄的混凝土公路上了。于是他所想的和他所担忧的已经与雨量、风沙和农作物的生长都不相干了。眼睛只注视着车胎,耳朵只听着嘎啦嘎啦响的发动机,一颗颗心为了机油、为了汽油、为了空气和路面之间越磨越薄的橡胶轮转着念头。那时候,坏了一个齿轮就是一场悲剧。那时候,心里所渴望的就是晚上的水和火上烧着的食物。那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前进的健康,继续前进的力气,以及继续前进的精神。大家的意志都先于自己向西飞驰了,大家的恐惧,从前是为了旱灾或是水灾,现在却总盘旋于足以阻止西行的种种事物之上了。

停宿成了照例的事情—每次停宿都标志着一天短短的旅程。

在路上,有些人家经不住他们所受的虚惊,便连日连夜地赶路,间或停下来在车上睡一觉,随后又像逃命似的向西部开去。这些人家渴求安居的念头太迫切了,所以他们便把脸尽对着西部,一路逼着那响着的发动机不住地转动,把车子向西开去。

但是大多数人家都变了,他们很快就习惯于新生活了。每到太阳落下的时候—

就是找停宿地方的时候了。

看—前面有几个帐篷呢。

汽车开出路面停下来,因为已经有别的人家先在那里,只好客气一番。于是那一家之长的男人便从汽车里探出头来。

“我们可以停在这里过夜吗?”

“当然可以,欢迎得很。你们是从哪一州来的?”

“从阿肯色一路赶来的。”

“那边第四个帐篷里也有阿肯色人呢。”

“真的吗?”

于是又提出那个重要的问题:“水怎么样?”

“,水的味道不怎么好,可是多倒还多。”

“,谢谢你。”

“别客气。”

但是礼貌却非有不可。汽车缓慢地开过空地,开到最末一个帐篷边停住了。接着汽车里那些疲累的人爬下车来,把僵硬的身子舒展一下,接着新的帐篷支起来了,孩子们去抬水,年纪大些的男孩去砍柴火。火生起来了,晚饭便下了锅,不是煮,就是煎。先到的人走过来,彼此问过州籍,发现原来是朋友,有时候还发现是亲戚本家。

“俄克拉何马吗?,哪个县?”

“切罗基。”

“,那边我有熟人呢。认识艾伦家吗?切罗基全县都有姓艾伦的。认识威利斯家吗?”

“,当然认识。”

于是一个新的单位又形成了。黄昏到了,这新来的一家在天还没黑的时候便和那些停宿的人家结成了一体。家家互相传告:他们都不是外人—都是好人。

“我跟艾伦家向来很熟。西蒙·艾伦,老西蒙,跟他的前妻闹翻了。她娘家在切罗基。很漂亮,好像—好像一匹小黑马驹。”

“不错,还有小西蒙,他娶的是鲁道尔夫家的姑娘,是不是?我想是这样。他们搬到伊尼德去了,很不坏—的确很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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