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被关押在狱中十几日后,一开始讥讽嘲笑、大肆玩乐的两人,变得渐渐沉默起来,不再当着许祥的面出言嘲弄,也不再发泄他们出身教育当中对阉宦的愤怒和恼恨。
在这逐渐的沉默安静中,许祥也冥冥当中预料到了什么。
仿佛有一道很细微的生机从静默中裂开,不光是这两人,连同推案司的狱卒都知悉了,对他的态度一天一个样。
果然,在十五的这一夜,暮色四合后大概半个时辰,火光还明亮的时候,关押他的房门锁链被打开,一个穿着整洁的侍卫将他从狱中扶起来,从他的衣饰上可以看出,这就是京中两卫之一,只不过没有穿标志性的紫微纹路公服或是麒麟腰带,让人一时无法立即分辨出来人的所属。
侍卫将他身上破烂的、黏连在一起的衣衫撕开——剧烈的痛骤然在皮肤上发作。
多亏郑玉衡以及他托付的几位大人接连照料,提前为他上了药,不然这么一下子,能从身上带下来一大块血痂和伤痕,将他的皮剥掉一层。
此刻,衣物粘连的伤口边缘被扯下去,小块血痂连同碎裂的外衫掉落在地上,露出粉红的嫩肉。侍卫解开他身上的镣铐,递给他一件崭新的衣服。
许祥将衣服展开,是后省都知的公服,深蓝色,遍布暗纹。
看来事情跟他想得不一样,他不仅逃脱了一死,似乎还保留了一定的职务——内厂的事就不必再想了,这正是皇帝往内厂安排自己人的大好时机,比他这样一个不太会说话、又牵连公主的罪臣之后要好得多。
许祥换上衣物,破损的皮肤跟衣料接触,带出丝丝刺痛。
随后,侍卫带着他向外走去。
狱卒们从旁观看,当许祥的视线触及到他们时,这些人连忙低下头来,不与他对视。一直等到走到那两个在紫微卫挂职的京官子嗣面前,才听到有一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许祥无动于衷。
然而他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反而更似一种挑衅。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就要跨上前来,似乎要开口,就在他的嘴刚刚张开,还没有蹦出一个字的时候,前面开路的护卫将他一把薅住,推到一侧,沉声:“别误了上面的事。”
十几日前耀武扬威、大放厥词的年轻人撞在墙壁上,感觉肋骨都断了两根,但他看着护卫冷漠的脸,竟然把头缩了回去,发出蚊子哼哼一样的痛吟。
护卫带着许祥走到推案司门口,然后带着他绕过一段路,走到巷尾停着的一架马车边。这马车没有公主府所准备的华丽精致,但是很大、很宽阔,有一种宏伟别致之感,没有悬挂铃铛,而是用玉石珠串压住马车的门帘子,夜色寂寂,门帘纹风不动。
护卫停住了,许祥怔了一下,上前掀开珠串,制造出一些声响后,内里便有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将车帘归拢到一边,露出一张美丽娇俏的脸庞。
两人四目相对,孟摘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许祥愣了片刻,扶着珠帘的手向后退了半寸,他怔愣过后,看向车内的另一个人,立即撩袍行礼,垂下眼眸:“奴婢……”
话没出口,孟摘月将他拉了进来,车帘骤然垂下。
董灵鹫坐在中央,她穿着常服,面前是一局下到一半的棋,手里捧着一卷棋书,不疾不徐地微笑道:“许子骞。”
许祥跪在她面前:“奴婢叩谢娘娘的救命之恩。”
“是皇帝放了你,不是哀家。”董灵鹫道,“你要叩谢,就叩谢他去吧……还有盈盈。”
“是。”他应道。
马车动了起来,后方还有几架随行的稍小车驾,车窗上覆着一层朦胧的纱,所以窗上的帘子卷了起来,让几人都能见到道路两旁的景色。
路旁的灯笼时亮时暗,走出了推案司的衙门,再拐弯向西行,路过数个京中各司的石狮子门口,再折向东北,大概一烛香不到的时间,就见到了一望无垠的水月大湖。
水月湖中心有一个小亭子,亭边靠着舟楫,湖岸上是灯火未灭的落月庵。
几人停车下马,后方车驾的女使上前搀扶,此时秋风浓郁,带着一股寒冷萧瑟感钻入衣衫中,一旁的孟摘月突然转头,握住了他的手。
许祥惊讶不已,看着前面董太后的背影,连忙挣扎着抽出手指,而素日里跟他只谈论日常事务、从不越线的公主殿下,忽然不依不饶起来,又用力地握住。
许祥不得不低声道:“殿下……”
“嗯。”孟摘月应了一声,“不许松手。”
许祥不敢如此,在董灵鹫面前牵公主的手,这种难以形容的愧疚感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刚一抗拒,公主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眸光清如水、皎如月,带着一点儿命令式的娇气。
“许子骞。”她说,“本宫要生气啦。”
许祥僵硬地不动了。他忐忑地看着前方的太后娘娘。
董灵鹫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懒得管,她拾阶而上,跟落月庵的住持说了几句话,让孟摘月去庙里上柱香。
孟摘月这时才松开手,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转身跟着住持去了。
月光洒下,董灵鹫周身只剩下了许祥一人,她随意地扶着水月湖边廊道两侧的栏杆,望向波光粼粼、碎银一片的湖面,终于开口道:“不是专程去接你的,本来只是出宫给庙里的文殊菩萨上柱香。……这是因为盈盈小时候,她爹请人给她算命,算命的说她八字不好,命中恐怕无子,所以五岁那年在文殊菩萨座下给她立了个假仙位,意思是代指命中不好的那部分随着菩萨真人出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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