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
如果在京,按照当下的节气,应当是温暖和煦之春风、山花烂漫之丽景。
只可惜,没有人来得及思念故土。
恢复了最初配置的御营中军运粮队,何成飞磨着自己的后槽牙,看了看在他出城不久就快马追上来的郑大人和张大人。
郑大人面无表情,依旧骑在马上,由于他外表与内里不同,在这么个荒芜之地里,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根放雪地里冻过的甘蔗,凉飕飕甜丝丝的,浑身上下写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八个大字。
何统制视线一扫,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手,想到那飞射出去的一箭,觉得牙更酸了,掉头看了看张大人。
张见清紧攥着缰绳,面容有些紧张,双手攥得紧紧的,时不时问:“真有人接应咱们吗?……钧之,我有点后悔了,要不我还是……”
可一想到回去估计没人送他,张见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让自己的马靠得离郑玉衡更近一点。
队伍逼近了两峰之中的一条宽阔土路。
在昏暗的月影里面,郑玉衡的视线穿过队伍中的火把,远眺向土路的尽头——在那里,很快就要抵达一处背靠大寒江、左右视野却十分开阔的地界,而渡河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不出所料,朱里阿力台就会等候在开阔之处,让骑兵在这种地方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就像驱赶牛羊牲畜一样把这支队伍在河边包围吞没下去,并且从这群人口中撬取讯息、攥紧河关五路的所有供给路线。
既如此……这两峰上,应该会有斥候探查情况吧?
郑玉衡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太过明显,但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随着马蹄的落下,这心跳声几乎盖过哒哒的足音,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理应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除了朱里阿力台的斥候之外,大将军的人也在两峰之上了望,只不过他们更隐蔽,更无声,做好了黄雀在后的准备。
但耿哲可不像他这么仅仅只是心跳剧烈而已。
耿将军比底下那位当诱饵的何统制还更牙痒痒,由于运粮队的火把,以他极好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的文官身形——
要怪就怪郑玉衡细皮嫩肉的太难伪装,不然换个兵卒上去替下来,倒还比他们两人真身上来强点……不对,蒋雄怎么把他给放出来了?!
但事已至此,这时候也没功夫把蒋雄拎着领子骂一顿。耿将军面色沉峻,这点思绪仅在他脑海里存在一息,旋即收敛停滞,进入“猎人”角色当中。
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螳螂捕蝉里的那个“蝉”,郑玉衡此刻是无法感知到两方的思绪、谋略、以及心理变化的,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除了无情绪、平和的之外,似乎还有一道令人汗毛倒竖、心脏狂跳的盯视。
包含着冷酷、愤恨、痛苦,就像是在注视着一具尸体。
郑玉衡攥着缰绳,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但以他在此夜当中的直觉,却能有九成把握确认李宗光本人就在这周围,在山峰、旷野,或是某一个远而高的坡上望着他,而此人的身边或许就站着贪婪狡诈又勇猛无比的女真骑兵。
他摸了一下袖口底部,那里还放着一把短刀。
而且这把刀真正舔舐过咽喉的血。
火把燃烧着,身后空空的运粮车无声地显示出他们需要再度筹粮的使命。
因为人数较多,队伍中的一些人伪装成了民夫,实际上他们厚厚的棉袄下并非是棉花,而是甲胄。这些套着车的马也随时可以解开绳索,释放出战马的脚力。
“钧之……”
“子墨。”郑玉衡终于开口,“一会儿如果有流矢,躲到车马的后方。”
张见清仅仅愣了一息,随即点头应下,忙道:“一会儿就要——”
“来了。”他说。
随着郑玉衡开口,张见清立即扭头向前方看去。
随着走出两道山峰阴影,在听得见滚滚江水涛声的荒芜野地之上,左侧响起轰然的马蹄声、如隆隆而起的战车,兵甲碰撞,黑影重重,火把环绕起来,如同一层又一层令人窒息的网。
哗啦——夜风鼓噪,写着北肃文字的旌旗看不清具体模样,却能看见挥舞的影子,像是一张刺破夜幕的巨大爪牙,随着“网”的逼近笼罩而来。
骑兵们身上穿着甲胄和皮毛,头发剃得各式各样,讲着粗糙又洪亮的蛮语,在枪刀与火焰闪出来的白芒之下,这些藩骑大笑着、几乎胜券在握地碾压而近——
没有弓箭手,他们想抓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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