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要去插队的那个地方说起来路程也不算太远,离城里只有一百多里路。但是没有沿着平川道里的铁路线走,而是一头扎进了重重叠叠的北部山区。那个地方即使到现在班车也只能开到乡政府,当时叫人民公社。下了汽车之后距离坐落在吴山脚下的栗子坪村,还有足足二十里的山路。
几十辆不同型号的汽车组成一只蔚为壮观的车队。驶离熟悉的城市之后,沿着山沟峁梁之间的简易公路,卷着黄色的尘土一路蜿蜒穿行。直到大家觉得都快要被颠散架的时候,披着一层厚厚征尘的车辆才摇摇晃晃地到达了公社所在地。
时令已经是明媚亮丽的早春,城里道路两边的柳树都露出了鹅黄的嫩芽。可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却还是满目的苍凉与荒芜。时间虽然已是中午时分,可是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彩后面不肯露面,只是隐隐地现出一点乳白轮廓。黯淡的天色伴着初春还带料峭的寒风,象刀子一样从人们的手和脸上阵阵划过,几乎吹散了大家出发时的兴奋和热烈。望着周围一片灰蒙蒙的土岭,还有远处那些连绵起伏的光秃秃山梁,送行的亲友们都禁不住凝神敛容,神情开始变的肃然凝重起来,尤其是那些女同学的家长。
当父亲的都掩饰着心中的担心忧虑,殷殷地嘱咐一些好好劳动和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而做母亲的就没有这般沉着了,有些已经伤心的背过身子悄悄抹开了眼泪。
住在一个院子里的纯芳妈,脸上更是充满了抑郁和凄然。她焦虑不安地在人流中来回走动,最后又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人群。站在远处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她用头巾擦了擦眼角,然后转过身挥手招呼着周志明:志明啊!快过来,婶跟你说几句话。
周志明过去一直有点怵怕这位纯芳妈。
记得还是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早早写完了作业,他和纯芳两个人在屋子里嘻嘻哈哈地围着床铺疯跑着打闹。没想到让下班回家的纯芳妈,推开门给撞了个正着。她马上就显得很不高兴,阴沉下脸来训斥道:你一个男孩子家,咋这么没有出息。怎么不知道学好,整天和女同学混在一起打打闹闹,这象什么话?周志明当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一个洞钻进去。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到纯芳家里去了。只要在院子里见到纯芳妈,他就象受了惊吓的小鸡一样,低眉顺眼地躲在一边不敢做声。那副可怜兮兮的惊恐模样,经常惹得纯芳纯燕姐妹俩,捂着嘴躲在一旁偷偷发笑。
昨天晚上在她家低矮的小厨房里,纯芳妈把周志明和纯芳叫到一起,拉着手语重心长地交代了很多话。现在看她布满愁云的脸上,两只眼睛又是红红的,周志明连忙小步跑过去问道:刘婶,你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我说志明啊!纯芳妈象跟大人说话一样,口气里充满了少有的亲切:我们小芳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家。现在一下子出这么远的门,你说叫人怎么能放心的下?以后在这偏远僻静的乡下,我可把她全交给你了。
忧心忡忡地长长叹了口气之后,她又把周志明的双手牢牢抓住,紧紧地攥在自己发热的手心里。仿佛用这么一个方式,就能将心里所有的重托和希望全都交付寄托给他似的。
纯芳妈刚才还担心忧虑的脸上,现在已经充满了一种慈祥的期待。几乎像是在高声呐喊一般,她大声的再次叮咛着:周志明,我的亲儿子哎!婶这回全都指望你了。你可千万千万要把芳儿给我小心照顾好啊!
您就一百个放宽心吧,刘婶。被这种空前的信任和期望深深感动,周志明当时觉得胸膛里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昂着头挺起胸脯不假思索地爽快回答。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开始在宽阔的公社大院里四处张望。象蜂群一样嘈嘈杂杂的人群当中,周志明发现纯芳这会正亲昵的搂着他母亲的肩膀,把嘴贴到了耳朵边上像母女俩一样在说着悄悄话。
如同是受到了心灵感应一般,纯芳这个时候也扭过头来,伸着脖子远远地朝这边观望。两个人双目相对面容生辉,脸上都发出一种会心的微笑。
纯芳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土黄色的旧式军装,脖子上还裹着一条鲜艳的大红色围巾。在周围阴沉灰暗的景物衬托下,整个人愈加显得青春洋溢朝气勃发。
这种双排扣的旧式女军装,在那个时候特别地时髦,几乎每个爱美的年轻女孩子都梦寐以求地渴望得到一件。纯芳穿的这件旧军装已经经过了精心的裁剪,熨帖合体的腰身充分展现着年青女性那迷人的曲线和身段。虽然纯芳的个头不算太高,可是窈窕动人的身材再加上俏丽端庄的容貌,使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与众不同地格外醒目和显眼。
时到如今,漫长的几十年过去了。往日那些美好回忆在厚重的岁月阴影掩映下,都演变成了不幸和苦难的命运象征。每当回想起已经永远长眠在栗子坪土地上的纯芳,周志明惆怅万端的心里,就会立刻涌上一种撕心裂肺的阵痛。
周志明和母亲两个人,住在运输公司家属院一栋破旧的楼房里。遍体灰蒙蒙的青灰色楼房,墙皮斑驳护栏破损,已经有许多年的历史了。光线昏暗的楼梯拐角处各种杂物堆得乱七八糟,狭窄过道的墙皮和房顶,也被做饭的烟尘熏成乌黑一片。整座楼房看上去,就像个衣着破旧营养不良的乡下孩子,十分扎眼地蜷缩在比它高的多也新的多的楼群当中。
楼房底层的光线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窗户边上那条变了颜色的旧窗帘,又遮挡住了下午的阳光,回到家里站在屋子当中愣怔了好大一会,他才认出眼前这位造访的不速之客。
志明哥,怎么不认识了?是我呀!来人从床上很快地站起身子,十分亲热地和他打着招呼。一张表情做作的脸上堆满谄媚讨好的笑容。
原来是高苟科。整个栗子坪村子里周志明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个人。
二
摸到母亲这里找他的人,竟然是从心底十分反感的高苟科,这大大地出乎周志明意料之外。回家的路上猜测了很多,可就是没有往他身上想。
他们两个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极不寻常的风波。
当年在农村下乡插队的时候,男知青们全都留着长长的头发,破旧的短大衣外面,缠着一根两端散花的短麻绳。每个人无论胸前还是身后到处裸露着白白的棉絮。这种故意暴露出来的棉絮,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装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那种与众不同的潇洒。
“知识青年三件宝,麻绳、军帽、破棉袄。”这是插队知青的典型装束。整天和知青在一起厮混的高苟科,不顾爹娘的训斥和社员们的讥笑,兴致勃勃地也配齐了这套行头。于是大家给他取了个形象的绰号,叫做:“假青年”。
栗子坪知青小组的组长名叫赵泉,生得相貌堂堂人高马大。因为家庭条件比别人都好,所以从穿戴到气质显得与其他知青就有所不同,再加上他平日里谈吐风趣地很会来事,因此特别讨年轻姑娘们的喜欢。一向聪明伶俐极有主见的纯芳,就是因为没有抵挡住他致命的诱惑,最后白白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村上出去办事的人路过大队部,总是会给赵泉捎回来许多花花绿绿的信件。这些宽窄不一的信封各式各样,上面写的来信地址也不尽相同,但是从信封皮那些煞费苦心的花体字上,细心的周志明还是看得出来,写这些来信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
和组里其他男知青相比较,赵泉那张与众不同的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眉宇间总是透着一股招人喜爱的英武气概。一米八几的魁梧个头像座铁塔一般,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显得引人注目。他不单是相貌出众,自小还跟着名师学过武术,无论摔跤还是打拳,在周边几个公社的知青堆里都响当当得很有名气。
高苟科天天跟在赵泉的屁股后面,纠缠着非要拜他为师不可。赵泉看看实在推脱不掉,再说本来也经常闲得无事,便点头应承了下来。那时候知青的口粮不够吃,也懒得顿顿自己动手生火做饭,赵泉要求高苟科必须按日上缴习拳练武的学费:每天从家里偷出来两个馍。
于是每当天色擦黑的时候,这师徒二人束腰紧身收拾停当,雄赳赳气昂昂,昂首阔步地来到村子东头的打麦场上。
那段时间里,社员们各自家里吃罢晚饭就纷纷熄灯上炕,可是躺在炕上谁也睡不踏实。听着从麦场上传过来的沉重脚步声,还有那一阵阵嘿哈的断喝,大家仿佛已经预感到村子里将要发生些什么。
几个月下来高苟科的功夫果然大有长进,尤其是摔跤的本事。他自小在农村长大本身就有股子蛮力气,再加上赵泉后来的一番悉心点拨,知青组里竟然没有人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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