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包括父亲都在酣睡之中。四下无人,我们轻易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按住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我们迅速在覆满积灰的书架上抽出几本小说,比如《红日》、《烈火金刚》和《野火春风斗古城》之类。
为了在同学面前装深沉装高雅,我们也拿了《艺术概论》、《资本论》和《雪莱诗选》。可惜,我们从来也没有读过,也根本读不懂。书和需要它们喜欢它们的人们在一起,天经地义。因此,我们得出结论,我们不是偷书,连“窃”也不算,而是拯救它们的革命行动。
“窃”书的得手让我们兴奋不已。接下来我们又进行了两次。我们每次都把书插在裤腰里带出来。书使我们的身材变得臃肿,大腹便便,鬼鬼祟祟,很符合我们想象中的资本家形象。于是在很多时候,我们在众人面前彼此以“资本家”相称,人们狐疑的目光始终没有读懂我们的诡秘一笑。“当资本家”成了我们“窃”书的暗语。只是,图书室好看的小说太少,我们很快就自动放弃。
图书室里还有名人字画,从文征明、唐伯虎、祝之谦到四川的竹禅和尚,都有。这些都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情。我们对当时的无知,既惋惜,更庆幸。
文化馆是我们儿时最快乐的记忆。我和志勇,有时还加上陈三,在人工湖里偷鱼,偷院里的葡萄。一年四季,总有些东西让我们魂不守舍。
今年回老家过年,返程中和老婆讲起当年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津津有味如动物反刍。节日的气息让人快乐也让人蠢蠢欲动。老婆欣然与我合谋,目标是路边的菜园。离家几天,家里的菜篮子早已腾空,明天早晨就没有新鲜菜可吃。而路边萝卜、白菜和豌豆苗随处可见,鲜嫩诱人。夜色苍茫,正是作案的好时机。我们打定主意拔几个萝卜,扯一棵青菜,然后在地里埋几枚1元硬币,既有冒险的刺激,获得成就感,也不让老乡吃亏。可惜的是,路上车灯雪亮,远处还时时有鞭炮炸响,我不止一次将车子慢下来,甚至停在路边,就是不敢下手。我终于发现,虽然我那一颗贼心未死,但贼胆已经不存。
当今社会,贼的队伍似乎在茁壮成长。他们属于黑夜,属于一个隐秘的世界。他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神出鬼没,像游击队一样机智勇敢。我们幻想可以依靠围墙、坚固的房子、防盗门窗和电子监控拒贼于门外;但是盗贼们总有办法获得“胜利果实”。反倒是我们,似乎钻进保险柜也只能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在与贼的千年对峙中,我们越来越感到心虚。
不久前与一伙朋友讲起偷菜未遂的事件,继而坦白自己偷书、偷葡萄、偷鱼的往事,竟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家纷纷抖露自己的光荣历史。有的不但过去劣迹斑斑,就是现在还偶尔在商场、餐厅和飞机上“顺”些小东西回家做纪念。由此我断定,人生来就有贼心。它藏在心灵深处,就像我们血液里父母的基因一样不可剔除。它和人的物欲、冒险和浪漫的天性相关。只是,有的人贼心成长得太快,身体背叛灵魂,就当了贼。
我们都有一颗不死的贼心。它在有机会时就会探头探脑,蠢蠢欲动。所以,我们必须把它看紧点,否则我们不小心还真的成了贼。
渔舟上星空下(1)
看着表哥上岸,没入一望无涯的芭茅地,我还是感到了几分心虚。因为今夜我就要独自睡在这小河中央,睡在表哥留下的这条小渔船上了。野渡无人,空山寂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向我合围拢来。我定定神,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这一丝不安压回去。其实一细想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根绳子很粗实,小船系在表哥刚才沉入河底的那块石头上,就像野性的马驹被套了笼头,不敢再到处乱跑。并且事先已经知道了天气预报:未来几天无风无雨。事实上我并不算孤独。行囊中有好几本书,从李白、陶渊明到梭罗,还有蒙田和叔本华。尽管这些书我不可能在这小船上都读,有些根本就读不进去,但大师们至少与我同在,等待我的随时叩访。
久居一个城市,成天在名利场中忙碌。干的都是相同或相似的事情,眼前晃动的老是那些面孔,忙的干的并不是都具有重大的意义,于是总感到身上堆积了生理和精神的各种城市病。闲来喝酒、打牌、泡脚、喝茶、聊天,只会让人越发病得沉重。每天晚上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总感到生命正在平淡和平庸中迅速地耗散和挥发。
这令我极度恐慌。没有人可以理解我的孤独和无奈。于是,一直就想找一个少为人知的地方清静几天,关掉手机,卸去牵挂,彻底释放自己,也释放折磨着自己的那些心事。因此,我下决心投奔我出生的那一块土地。现在,我就已经一个人漂浮在故乡的一条小河上了。我已经独自拥有了一片水域和天空。
这是流淌在四川盆地中部的一条小河,叫梓江。就是四川地图上也很难找到它的名字。离开家乡时,它仅宽一两丈,枯水季节还常常断流。而今下游筑了水坝,回水上溯几十里,俨然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了。大坝彻底改变了小河的命运。上涨的河水掩盖了它的皱纹它的沧桑,世代沿河而居的人们再也听不见它的喧哗它的吵闹。它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村姑在一夜之间被调教成了一个成熟而矜持的少妇。
夕阳西坠。橙色的光芒覆盖了这个叫龙堡山的地方。两岸青山重叠,起伏扭动的山体被顺光、侧光和逆光强调着夸张着突出着,意境深邃而神秘。山脚飘出的几抹炊烟,或乳白或浅蓝,或浓,或淡,我可以判断出那些人家烧的是稻秸还是树枝以及它们的干湿程度。有微风过来,裹挟着我熟悉的那种牲畜粪便和腐烂菜叶混合而成的气味。远远地有渔舟游弋,依稀可见渔人下网。岸边草甸有一群白色的鸭子,它们在归家的途中列队而行,像是放学的孩子。几只白鹤贴水面而飞,合着柴可夫斯基的节拍,翩动着极致的轻灵。水面丝绸般光滑。鱼虾跳跃,蜻蜓点水,涟漪套着涟漪。岸边挤满芭茅、野蒿、菖蒲、芦竹、水柳、桤木和水浮莲,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高大乔木。由于水的滋润,植物们在这里显得过于自由过于放肆因此也过于繁茂,生命的节律在这里被推向了一年中的最高潮。它们融汇而成的绿色对这里实施了最彻底的占领,哪怕河中流淌的是一河颤颤悠悠的斑斓晚霞。这是一派让人兴奋又让人忧郁的绿。是专门衬托白鹤羽翅和少女红裳的绿。是饱和得令人窒息又可以让人诗如泉涌的绿。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长川不是春来绿,千峰倒
渔舟上星空下(2)
影落其间。移舟客烟渚,日暮客愁新……
这是我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风景。是白居易听幽怨琵琶的浔阳江。是杜甫乱世观渔的芙蓉溪。是严子陵隐居垂钓的富春江。是姑苏城外令张继失眠的古运河。我甚至还怀疑,这河水深处就沉匿着杜十娘的百宝箱和李白的酒壶。但今夜,我却希望它是我的瓦尔登湖。卸下一块活动船篷,仰面躺在舱板上,正好可以直面辽阔的星空。 这时,一切嘈杂都被夜色过滤,耳中只剩下鸟啼、鱼跃、虫鸣、水滴和叶落的声音。这些大自然的声音带着几分神性在朦胧夜色中包围着我,像班得瑞,像神山纯一的环境音乐,像嵇康在深山的月光小路上追寻的那一曲飘缈的《广陵散》。当然,我更知道这只是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模拟和复制的冥冥天籁。无边的静谧中我突然想起了陈子昂。因为我已经隐隐听见了这个武则天时代不合时宜的歌者在下游某处地下沉重的呼吸。
陈子昂是所有射洪人的骄傲,我小时候就从大人的口中听到不少关于这位同乡的传说。有文学的,官场的,也有世俗的。有的崇高,有的极生活化,有的甚至还很*。后者显然是编故事的人偷偷将自己与陈子昂置换,借机渲泄。不管如何,陈子昂在我们家乡早已是神,是文曲星下凡。
繁星满天。这时的星空哪一颗是射洪的陈子昂呢?想着陈子昂,看看摆在舱板上的那几本书,便想到过去那些人文大师们生前的生命形态真是千差万别。有的锦衣玉食,肥马轻裘,生前即名满天下;有的穷愁僚倒、饥寒交迫一生。有的甚至以各种名义被流放、坐牢和处以极刑。但他们最终还是在历史的流沙中出来了,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并且永远闪烁。他们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了下来。于是,在百姓的眼中,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有一位伟人与之对应,夜空就成了伟人聚居的大家庭。当然天上也有个别的寻常脚色,如牛郎、织女和吴刚之类。他们在天上是普通劳动者,但下到凡间都是仙人。他们拥有天上人间的两种生命。于是地上的人们为了摆脱死亡的恐怖,都想像他们一样成仙,成为天国居民。这一点上,越是尊贵富有的人欲望越是强烈,如皇帝。从秦始皇到近代,莫不如此。于是宗教大行其道,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香火不绝。和尚、道士和其他宗教的神职人员便成了沟通人间与天国的专业人士,备受尊敬。
我知道自己比那些古代皇帝还要怕死。刚晓事时,就为自己有一天会被永远地埋没在一堆黄土下面而恐惧不已。特别是成年以后,感到二十刚过便离三十不远,进入三十转眼就到四十,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正在呈加速度地向那个黑暗的深渊坠落。我常琢摸费尔巴哈的一句话:最残酷、最摧残人的真理就是死亡。那么,难道只有精神的大师们才能进入天堂吗?
夜空过于深邃。面对浩茫夜空,面对流星雨、宇宙风、太阳、黑子爆炸这些概念,面对只能以亿兆、光年甚至无穷为单位的太阳系、银河系和宇宙,我曾经拥用的一星半点天文知识已没有多大意义。有天文学家告诉我们,我们最熟悉的牛郎和织女,彼此相距了16光年(一光年等于10万亿公里!),而我们呢,距最近的织女星也有26光年。如果牛郎织女寂寞时互通电话,也要16光年之后才能传到对方耳中。最近还有报纸一本正经地说,有国外著名的科学家断言,生命、宇宙及万物,有可能只不过是一台巨型电脑用软件进行的模拟。这更让我们感到惶恐和茫然。在与星空的对视中,更觉得自己存在于世间是多么的渺小、偶然和不可思议。后羿射日、女祸补天、玉皇大帝、观音和孙悟空,这时在我心中便轻意地取代了天文学家们的地位。
渔舟上星空下(3)
依然满天星斗。初看它们时,像是儿时记忆中黑色城门上密密麻麻铆着的锃亮的铜钉。定神细看,夜空才有了深深浅浅的层次。星星们远远近近地呈现着,像是一只只眨巴的眼睛。星星,你们原来也是有生命的啊。我估计,那些暗淡的星星尚在童年,耀眼的已入盛年,而飞逝而过划破夜空的则是星星的死亡。我想,既然它们有生有死,也应该有喜怒哀乐,也和我们一样有低语、倾诉、吟唱和呐喊。天幕上那明明灭灭的光芒,就是它们音量、频率和抑扬顿挫,就像组合音响上那些随旋律而闪烁不定的指示灯。
不能不想起伟大的太阳。与我们关系最为密切的这位世界万物之主宰,在浩瀚星空,在星球的大家庭中,它却成了芸芸众生。现在,它已经怯怯地退隐到让人看不见的角落。因为它知道,自己不过是银河系中无穷无尽的星球中十分平庸和卑微的成员。同样,有一天它也会死去,逃不脱孕育、生长和灭亡的生命历程。它的消失将使太阳系陷入永久的黑暗。但在造物主眼中,这差不多也只等于是一个小小的水泡在我面前消失。
生命的个体千差万别。但在死亡面前,弱小者终于获得了平等。由于想到了这种平等,我也就真实地感受并体验到自己的存在。并且这种存在也很伟大和庄严。因为我一直在积极地生活着热爱着创造着。我爱,从爱人到一切生灵。包括夜色中几乎感觉不到其存在的虫子。因为我知道,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也像我一样偶然。即使它们只存在一天甚至几分钟,它们也具有存在于浩浩宇宙的充分理由,也应该在星光或阳光下享受充分的尊严。这时我感到自己的爱意如星光一样在夏夜里流布,像涟漪一般漾开。
地球、人类乃至宇宙间万物,都会先先后后地变成飘浮在宇宙中的尘埃。但物质又是不灭的。从这一点上讲,就是若干光年之后的我依然存在。我或我的一部分说不定又融于新的星球和新的生命。当我想到这一点时,便获得了空前的轻松,迫不及待地*衣服,钻入清凉的河水,与那些鱼虾一起在河中畅游。小船轻轻摇晃,波及整个星空。满天星星因之纷纷坠落,落满我一身。
一惊而醒,发现这时夜色已经褪去。附近有渔人与鱼贩讨价还价,其中还有正在附近收网的表哥。可以肯定,他的拦河大网和串串钓又要让不少的鲢鱼、鲫鱼和黄辣丁的生命进程嘎然而止。对岸青山覆盖了一层薄纱,浸在水波荡漾的水中如招展的旗帜,更像一只形体怪异的巨型软体动物,正鼓着肚腹在一起一伏地呼吸。满天繁星大部分已经隐去,剩下不多的几颗,若隐若现。
我爬出船舱。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鱼腥和青草气味的潮湿空气,重新打开了手机。我将刚看到的一段梭罗的话作为短信发给了一位与我同居一城的朋友:我们站定,用让双脚插入意见、偏见、流言、欺骗和幻像的淤泥烂浆,插入覆盖地表的这些冲积物,直到触及坚硬的石块底层。对此,我们称之为现实。
海语(1)
在广州黄埔码头排队上船,目的地是三亚。这是我第一次走向大海。我怀着宗教徒一般的虔诚,前往我的麦加或者耶路撒冷。像许多身居内地又自以为有些文化的人那样,我在心头为大海准备了太多的形容词和惊叹号,准备到时作为豪华的献礼。
然而惊喜并没有如期出现。盛夏的太阳将乘客全部赶进了船舱。潮湿的环境里,汗味、烟味、柴油味、鱼腥味,还有潲水味,几乎是生活中常有的那些难闻异味的*,与陆上拥挤不堪的短途火车差不多。轮船出港,离开了坚实的大地,无所依托,小客轮被海浪摇晃,让人眩晕。一个人开始呕吐,这是导火线,引爆了许多人排山倒海般的呕吐。有人说,晕船是无法忍受的痛苦。痛苦到极点时,甚至有人宁愿跳海。
晕船的差不多是初次出海的人。也许是对大海朝思暮想,初来乍到,看得就贪婪,恨不得一眼就将海全部看进眼里。殊不知将太多的海收进眼里,无法消化,只有一吐了之,甚至将更多的东西都还给大海。
过了伶仃洋,进入蓝色海域,这时才真正感到海之辽阔和人之渺小。视野里没有一岛一礁,汹涌而无边无涯的蓝,过于强势,连天空也不得不在色彩上向它靠拢。这就对我们构成压迫,感到海天之间这一二千吨的小客轮,如同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无根无攀,让人心虚。终于在海上看见了活物。那是飞鱼,一条,两条,三条。这些可怜的小生灵,想学鸟儿,妄想飞起来,逃离大海。但茫茫海上并没有可以让它们栖息的树,掠海飞行,不过几米远就重新落入海中。
无边的寂寞中好想念家乡那条小河。但它只流了几十公里就被更大的河消化。现在,世界上大大小小河流的河流,包括长江和黄河,都进入了大海的胃口,被消化得不剩一点残渣。“比大海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这是因为维克多。雨果先生对大海还太不了解,才作出这了这么大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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