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整幢公寓楼隐进了黑暗。和平常一样,这个时候的摩天楼总是寂静无声,就好像这庞大建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跨越某个边界地带。天台上,那些狗自顾自呜咽着。罗亚尔吹熄了餐厅里的蜡烛,沿着台阶走到了楼顶的套间。健身器的铬制杆轴反射着来自远处毗邻的摩天楼的灯光,好似一台复杂仪器上的一根根汞柱上下起伏,记录着下方那些居民那变化无端的心理活动水平。罗亚尔迈上楼顶的时候,数百只白鸟的身影点亮了黑暗,它们在漆黑的夜空中展开翅膀,奋力在拥挤的电梯机房和护栏上找一个落脚之处。
罗亚尔等它们都飞到他周围,用手杖将它们的喙从自己腿边引开。他觉得自己又开始平静了下来。倘若那些妇人和人数渐少的跟班们都已决意离开他,那再好不过。此处,在黑暗里,置身鸟儿中间,听它们俯冲呼号,听狗在儿童雕塑园里低声呜咽,他感到无比放松自如。他越发确信:这些鸟儿会被吸引到这里,是因为有他在。
罗亚尔从鸟群里分出一条路,走到雕塑园推开了门。那些狗一认出他,就呜呜哀号着紧张起来,向后挣紧了牵引绳。曾经,摩天楼里的高层住户豢养了约莫上百只动物,时至今日只剩下了这些巡回猎犬、贵妇犬和腊肠犬。养它们在这里,是用作战略粮食储备的。不过罗亚尔留了心,只让极少数的几只被人吃掉。这些狗,组成了他的私人狩猎装备。他会养着它们,直等到最后决战的到来。到那时,他会带领它们下到楼里,将那些布下防御的公寓窗户洞开,放那些鸟儿冲进去。
狗群扯动着他的双腿,它们的牵引绳拴在那些玩具雕塑上,纠缠成了一团。就连罗亚尔的最爱,那条雪狼,也是焦躁又紧张。罗亚尔设法安抚它,他伸出了双手去摩挲它光亮却仍血迹斑斑的被毛。狗惶然间用头撞了他,直把他撞得退到那堆空食桶后边去。
罗亚尔刚稳住身形,听到从身后一百码的中央楼梯间里涌上来的说话声。有光亮在黑暗中渐渐靠近,来自齐肩高的一整列手电筒。夜色里,光束破空而出,鸟群受惊飞上了半空。一台手提卡带机里爆出震天的音乐,隐约听到还有哑铃的敲击声。罗亚尔在一间电梯机房后面停下脚步的时候,他的一群顶层邻居拥上了屋顶。潘伯恩领头,众人在观景天台上宽松地站开一圈,准备庆祝一场刚打下的胜仗。在未经罗亚尔批准也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已经向下方楼层发动了一场突袭。
妇产科医生极度兴奋,像一个疯狂的信使一样挥着手招呼最后那几个掉队的兵。从他嘴里冒出长串奇特的呼喝喊叫,一种勉强能听清的咕咕哝哝,活像尼安德特穴居人[1]的某种求偶信号;不过其实,潘伯恩是在学新生儿降世时的哭声,学他用电脑去分析的那些录音。这种诡异且叫人发慌的噪声,罗亚尔已经被迫听了好几个礼拜,因为他的仆从们也都跟着一起这样反复号叫。早前几日,他终于算是彻底禁止了聚众制造这种噪声——坐在套间里想要去思索那些鸟的时候,听到隔壁厨房里那些妇人发出的各种咔啦咕哝的动静让他心烦意乱。不过,在顶层的另一头,潘伯恩会在他的住处里定期举行聚会。妇人们围着他在地上静静蜷坐成一圈,他会把馆藏的新生儿啼哭录音从头到尾专门播放给她们听。他们全在一起模仿这种怪号,用这种口头形式,标榜潘伯恩日益成长起来的权威。
此刻,这些妇人都已离开了罗亚尔,她们正在倾尽所学,全数发泄,呼号咆哮得如同一大群发了狂的准妈妈在唤起她们的胎儿的降世之苦。
罗亚尔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现身,他和身前的雪狼正隐在那间电梯机房旁边的一顶破遮阳篷后面。他庆幸自己破天荒穿上了燕尾服——那身白色猎装在这里会显眼得堪比一团火焰。
两位“客人”给逮上来了。一位是32层的成本会计师,头上打着绷带;一位是27层的气象学家,近视。而那位拿着录音机的女子,罗亚尔冷静地注意到:那是他的妻子,安妮。她衣饰不整,头发凌乱,懒懒靠在潘伯恩的肩上,之后在那手电光围成的人圈里打转,像个喜怒无常的妓女,冲着两个囚犯挥舞着录音机。
“女士们……拜托,听我说。好戏在后面。”潘伯恩示意妇人们安静。在纷乱的光线下,他纤细的手指就好像几根易折的树枝。活动吧台被人抬好摆正,旁边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位客人忐忑地落座。会计师正拼命把头上散开的绷带缠回原位,好像害怕会被喊去玩捉迷藏。气象学家则眯着他的近视眼,往手电光里看过去,想把参与这场狂欢的人认出几个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罗亚尔都认得,过去一年里,他们都是他的邻居;这让他差点相信自己眼下是在列席夏日里众多天台鸡尾酒会的其中一场。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程式化的歌剧或芭蕾舞剧的开场戏,故事里的餐馆简化成了这么一张桌子,只不过难逃劫数的男主角在被打发去赴死之前,还遭到了一群侍应生的齐声嘲弄。
这场派对的主人们,在那两位客人到来之前的很长时间就一直在喝酒了。珠宝商遗孀穿着长长的皮草大衣,安妮拿着卡带机,简·谢里丹则挥着鸡尾酒调酒器,所有人摇来晃去,都好像在跟随着什么错乱的音乐,而只有罗亚尔一个人听不到。
潘伯恩又一次示意全场安静:“听我说——别冷落了我们的客人。他们都已经觉得无聊了。今晚我们玩什么呢?”
人群里大声喊出各种建议。
“跳跳板!”
“飞行学院啊,医生!”
“走太空步!”
潘伯恩转而面向他的客人:“鄙人相当喜欢飞行学院……我们在这儿开设了一所飞行学院,两位知道么?不知道——?”
安妮·罗亚尔告知客人:“我们决定要为两位提供几堂免费课。”
“是一堂免费课,”潘伯恩纠正。所有人都在偷笑。“不过你们也只需要一堂课。对吧,安妮?”
“课程极其有效哦。”
“实际上,首航就是单飞了。”
珠宝商遗孀带头,众人把负伤的会计师拽向护栏边上,血迹斑斑的绷带从他头上散落下来,把每个人都绊了一下。这位祭品被人在后背绑上了一对破破烂烂的纸模翅膀,其前身是儿童天使装。那种咕哝声呼号声又响起来了。
雪狼不肯向前,罗亚尔将它牵在身后走进了人群的视野里。众人专注于眼前的处决,没人注意到他。他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喊道:“潘伯恩……!潘伯恩医生……!”
吵闹声压了下去。手电的光线在黑暗里飞快地移动,扫过罗亚尔晚礼服的丝质翻领,然后紧紧定在了他双脚间正欲逃脱的雪狼身上。
“飞行学院!飞行学院!”响起了阴郁的圣歌。罗亚尔睥睨着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简直认定自己周围是一大群半文盲的小孩。动物园里的动物跟饲养员造反了。
听到罗亚尔的声音,妇产科医生从囚犯身边转过来,训练有素地将对方的绷带重新缠好。他一边擦拭自己的手,一边悠悠走过天台,几乎是在模仿罗亚尔那种闲散步伐。不过,他眼里带着纯专业的好奇,正在审视着罗亚尔的面部,就好像他已经断定那种坚定的表情完全可以通过切断最少量的神经和肌肉来予以调整。
圣歌腾空而起。手电光束打着节奏,穿过黑暗打在罗亚尔脸上。他耐心等待喧闹平息。安妮从人群里向他冲了过来,他举起手杖,做好了抽她的准备。跑到他面前时,她停下来了,扬扬得意地笑着,姿态挑逗地抖开身上的长裙。突然,她把卡带机的音量开到最大,猛地抵到他脸上。新生儿的嗷嗷啼哭充斥了整片夜空。
“罗亚尔……”珠宝商遗孀示警般一声大喝,“怀尔德过来了!”
罗亚尔被这名字惊得一退,拿手杖对着黑暗里一阵挥劈。手电光束在他周围晃动,翻倒的椅子在混凝土天台上投下的阴影不停摇摆。他以为怀尔德会从他身后扑上来,便踉跄着想要跨过遮阳棚,却让狗绳把脚缠住了。
笑声从身后传来。他强压着没有发作,又转过脸去看潘伯恩。但是妇产科医生已经走开,边走边回头看着他,眼里没有敌意。他抬起手,丢飞镖一般朝罗亚尔轻轻一挥,将他永远地无视了。手电光束从罗亚尔身上移了开去,所有人都转而回到那件更要紧的事情上:折磨两位客人。
黑暗中,罗亚尔看着他们为囚犯而争论不休。和潘伯恩的较量已经结束——或者,更确切地说,根本就没发生过。区区伎俩便已叫他乱了方寸,留给他的只剩下对自我的质疑:他到底怕不怕怀尔德。他蒙受了羞辱,但这倒也谈不上不公平。妇产科医生也不过是他们一时的魁首。潘伯恩当饲养员,没有哪个动物园能长久的;可他能提供一个暴力与残忍的节点,以此令他人心中的求生之念得以留存。
这地方就让疯子们来接管好了。发生的事也只有疯子看得懂。罗亚尔抓住狗绳,任凭雪狼把自己拖往雕塑园的方向,拖进幽暗处的安全里去。那些白鸟白压压地栖在每一个窗台、每一道护栏上。罗亚尔听到狗在呜咽。现在他已经不再打算给它们喂食了。套间的玻璃门映着盘旋的鸟儿,仿佛那是属于某个秘密亭台的一扇窗扉。他会封掉公寓,堵住楼梯,撤退到楼顶的套间,或许还会带上怀尔德太太服侍他。在这里,他会把持着脚下的整幢摩天楼,占住自己在这天空中的最后一方租地。
他打开雕塑园的门锁,摸黑穿行在那些雕塑之间,把狗都放了。它们一条接一条争相逃得干干净净,只剩罗亚尔和那些鸟儿。
[1]冰河时期生活在欧洲和西亚的人种,在距今约3万年左右消亡。模拟发声研究表明,尼安德特人的发音不具备现代语言基础,只能发出含糊的咕咕哝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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