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天下午四点,最晚一批住户也都已经回到了摩天楼。莱恩在阳台上目视他们的小车出现在引道上,然后进入停车场转进各自的车位。司机们手拿着公文包向入口大堂走去。他们一接近大楼,所有的交谈就都戛然而止,这让莱恩如释重负。那种文明的行为莫名令他无措。
下午已经休息过了,莱恩决定让自己静下心来,为夜晚的降临养精蓄锐。他时不时翻过障碍堆,向走廊里张望,期待能看到斯蒂尔。莱恩在担心姐姐。一想到她和她那个神志不清的丈夫就在下面三层,他的不安就越来越甚。他需要一起突发暴力事件给自己提供一个去解救她的借口。倘若分隔大楼的计划得以实现,那就不大可能再见到她了。
莱恩在公寓里来回踱步,检查这简陋的防御措施的布防情况。像他这种住在上半截的住户都要比自我预计的更为弱势,多半会发现自己其实只有听凭低层住户处置的份儿。怀尔德和他的爪牙们可以轻易封锁出口,切断供电供水,再在上面的楼层放几把火。莱恩想象着第一束火苗沿着电梯井和楼梯间爬上来,想象着大楼层层垮塌,惊惶失措的住户们被迫向楼顶逃命。
他因这骇人的幻象而心神不宁,于是切断了立体声音箱的电源,把它们也加进了家具厨具垒成的障碍堆里。唱片磁带四处散落在地上,他将它们踢到一边,然后走进卧室,撬开了衣柜下方的地板。在这个手提箱大小的地洞里,他藏进了支票簿、保险单、报税单和股权证书,最后还把装了一剂剂吗啡、抗生素和强心剂的药箱也硬塞了进去。他将地板钉回原处,感到自己已经永远封存了前世最后一丝残余的痕迹,然后毫无保留地让自己身心俱备,去迎接全新的人生。
表面上,公寓楼里依然平静;但傍晚刚至就发生了首起骚乱,让莱恩大大舒了口气。下午晚些时候,他和一群邻居一直都站在候梯厅里等待着。该不至于荒唐到无事发生吧?稍晚,一位外交事务分析家带来了最新消息:低十层的住户因为争一部电梯大打出手。27层那位很有人缘的精神科医生艾德里安·塔尔博特则在回公寓的楼梯上被人用尿淋了个透。更有传言40层的一间公寓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这般挑衅行径,足可保证大家共度一个火热的夜晚了。
接二连三传来消息,许多住户回到家都发现屋内遭人翻了个遍,家具和厨房设备被毁,电器装置也都被扯掉了。说来也奇,各户的食物储备却都没人碰,就好像这些破坏都是有意显得不循常理,且无目的可言。会不会是屋主们自己造成的?他们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为让暴力事件进一步升级?
夜笼罩了公寓楼,诸事不断。从阳台上,莱恩看到下面那八个停电楼层的窗户里有手电筒的光束来回摇曳,好似在打出信号以提示某种野蛮的血祭正在筹备中。一室黑暗里,他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背靠着障碍堆的主体而感到心里踏实。他不愿开灯,个中原因他也自知荒谬:怕会有行凶者在阳台外面从半空袭击他。莱恩一边啜饮着扁酒壶里的威士忌,一边看着傍晚的电视节目。他关小了电视音量,倒也不是觉得这些纪录片和情景喜剧多无聊,而是因为它们本就对他不具备任何意义。就连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广告,那些图像也都是从其他什么星球传送过来的。家具堆在身后,莱恩蹲在垃圾袋之间,琢磨着那些铺张的重建场景:主妇们打扫着一尘不染的厨房,往干净光滑的腋窝喷除臭剂,凡此种种所组成的元素,属于某神秘的居家宇宙。
莱恩平静下来,不再惧怕。走廊里传来刺耳的说话声。想到自己的姐姐,他欣然迎接这些暴力迹象的到来。艾丽斯一直都非常挑剔,这公寓一副破败模样,大约会让她十分反感;不过,有东西让她挑剔一番,是会对她有好处的。莱恩那一身汗,用一层污垢和体味包裹住了他,和他牙上覆盖的牙菌斑一样;可这恶臭带给他自信,让他能感觉到是在用自己躯体的产物掌控着这一地带。估计抽水马桶很快就要永远堵死了——就连这类曾令他心生恐惧的事情,现在都几乎变得诱人起来。
这种卫生标准的衰退,邻居们与莱恩无异。人人身体里都释放出一种浓烈的气味,是这摩天楼独有的标识。在公寓楼以外的那个世界,最令莱恩坐立不安的就是这种气味的缺失,即便在解剖学系的解剖室里能找到最为类似的。几天前,莱恩不自觉地在他秘书的办公桌附近转悠,想靠她再近些,试试她对这能安神的气息作何反应。姑娘一抬头生生被吓到,只见莱恩在她身旁勾留不走,像个海滨流浪汉在发情。
往上三层楼,一个掉落的酒瓶在阳台上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四处喷溅,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曳光弹。在某一户打开的窗边,电唱机的音量被调到最大。扩出来的音乐大段大段轰进了夜空。
莱恩爬过障碍堆,打开了公寓的大门。候梯厅里,他的一群邻居正在徒手推着一扇钢制防火门横过楼梯间的入口。往下五层楼,一场突击正在进行。莱恩和他的族人挤在防火门后,向漆黑的楼梯间里细细看去。他们能听见电梯传动装置运转时的回响,电梯轿厢正上下摆渡,把更多的打手送进战团。一声女子的惊呼从20层传了上来,仿佛来自行刑场。
莱恩等待斯蒂尔现身助大家一臂之力,他正打算自己去找他。不过就在这时,候梯厅和走廊里充满了跑来跑去的住户,他们在黑暗里相互磕碰着,拼命要跑回到25层上方各自的寓所。突击人员都被打退了。手电筒的光斑在墙壁上来回瞎晃得就像某种错乱的旗语。莱恩在一摊油垢上一脚踩滑,摔倒在这些来回奔走的人影中间。在他身后,一个激动的女人踩到了他的手,鞋后跟割破了他的手腕。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在数条走廊和楼梯间里爆发了一系列游击战;战场在不同楼层间上下转移,多个路障也在重建后再度遭拆毁。午夜时分,莱恩蹲在候梯厅那扇被推倒的防火门后面,纠结是否要冒险跑去艾丽斯的公寓。这时,他看到理查德·怀尔德正站在抛了一地的钢椅之间,一只手里依旧握着他的摄像机。此人活像一只大型动物正在驻足小歇,它追随着自己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巨大投影,仿佛正要跳到那些影子的背上,似骑着一队野兽般沿大楼的烟道驰骋而上。
冲突像一场风暴一样平息渐去,卷往较低的楼层。莱恩和他的邻居们都聚到了艾德里安·塔尔博特的屋里。众人席地而坐,身边是损毁的桌子和被划破椅垫的安乐椅。大家手里互相传递着威士忌和伏特加,脚边的手电筒围成了一个圈,光线照得酒瓶一闪一闪。
精神科医生一条胳膊打着吊带,在惨遭肆虐的公寓里走来走去,努力要把碎裂的相框再挂上墙,好遮掉那些用超市涂料区最流行的颜色喷上去的大幅标语。相较于对他寓所的大肆破坏,这些反同性恋的脏话里针对个人的敌意则更让塔尔博特目瞪口呆,莱恩却不禁觉得它们相当刺激。那些骇人的讽刺画在手电筒的映照下微微泛着光,活像史前穴居人画下的男性生殖崇拜。
“好歹他们没有招惹你,”塔尔博特蹲在莱恩旁边说道,“很明显我是被挑出来当替罪羊了。这幢楼肯定是发泄怨气的动力场——每个人都在宣泄自婴儿期积蓄到极致的攻击行径。”
“他们会把自己消耗掉的。”
“也许吧。今天下午我被人当头浇了一整桶尿。再这样,我就要亲手拿起棍棒了。还幻想什么要携手迈向幸福的原始境界——这是错误的。这里的范本与其说是所谓‘高尚野蛮人’[1],不如说是后弗洛伊德时代并非无罪的‘自我’——因为太过宽容的幼儿排便训练、专注热忱的母乳喂养和父母的溺爱,这些人怒火中烧了——混合出的这种个体,可明显比我们维多利亚时代的先祖们不得不对付的任何东西都要凶险得多。我们的这些邻居无一例外都拥有过快乐的童年,却还是如此地愤懑。或许他们怨恨的是从没有机会堕落……”
众人一边处理着各自身上的瘀伤,一边传递着酒瓶不停喝酒,好让勇气渐生。莱恩听大家讨论着怎么反攻怎么复仇,斯蒂尔则依旧不见踪影。不知何故,莱恩觉得斯蒂尔应该在场才对。对他们来说,他是一个远比克罗斯兰更重要的明日领袖。尽管负了伤,莱恩依然异常振奋且自信,渴望再回去干架。黑暗令人宽心,其自身便具有一种安全感,是他们在这大厦里生活的天然介质。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到处走动,每次起脚决不超过三步;也学会了如何在暗处停步试探;甚至在自己屋里从这头走到那头,正确的做法也该是始终尽可能贴地——这些技能,让他感到自豪。而让他几近憎恨的则是下一个清晨所带来的光明。
摩天楼里,宝丽来相机那金属般的闪光才是真正的光明,间歇出现的辐射便是对所期待的暴力一刻予以记录,以图日后满足类似窥阴癖一般的快感。响应着这新的光源,会有哪些堕落的电气植物物种从这满是废浊的走廊地毯里勃发出生机来?地板上随处都是黑色的底片,仿佛是从这内部世界的那颗太阳上脱落的点点碎屑。
酒精和亢奋让莱恩昏昏然。他手忙脚乱地跟着邻居们站起身来,大家像一群喝醉酒的学生一样出了门,互相打闹着好让士气不跌。等到众人摸黑走下三层楼,莱恩都找不着方向了。他们已经踏入一个由22层的几间无主公寓形成的内部飞地。一群人在空荡荡的屋内瞎转,将几台电视机照脸踹烂了屏幕,还打碎了厨房里的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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