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之后,裴诗又病倒了。晚上手机几乎一直没有停止震动,她却连拿起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仔细想过以后,她也不能怪他。毕竟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在他们俩有过亲密接触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种事情就像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绝对的男同性恋一样,是无可奈何的,是比婚外恋还要绝望且不可饶恕的感情。高烧像是一场熊熊烈火,在身躯的草原上杀死了所有生命的源头。到午夜的时候,他不再打电话,转而发了几条消息给她。她只隐约看见短信前几个字“对不起”以及“只想和你在一起”。她在浑浑噩噩中删除了这些短信,关掉手机休息去了。
这场病比她想的严重。和上一回在英国一样,她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心态却非常消极,不愿意去看医生。直到唱片公司发现了她的情况,才拍经纪人到她家里,把半死不活的她拖到了医院。医生看过她的病,态度一点也不客气,说她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抢救都无效了,然后把她送到病房输液。在医院里,夏承司也没有停止联系她。为了不让他担心,她只是把所有电话都直接挂断,示意自己没有出事。
只是,人心往往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坚强。无数个被病魔折磨的夜晚,看见手机上闪烁的“夏承司”,她就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有多少次她想接起电话对他说“我想你”,已经记不清了。然而,她都转而照看她的助理或护士求助。最后一次发消息给他,她说的却是:“我们已经分手了,不要再来纠缠我。祝你幸福。”
从那以后,夏承司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十天后,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她发了一条微信给裴曲,告诉他自己在医院,家里没人,让他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如果回来提前告诉她。裴曲担心得不得了,说他正在罗马尼亚,一个星期之后就回来,让她在医院多休息一段时间。
一个月以后她要在全国十三个城市举办《诗的随想曲》巡回演奏会。因为生病,她又有十天没练琴,迫于压力,第二天就申请出院了。这一天下着伤感的浅浅细雨,助理送她到家楼下,收起了伞,几滴雨落在水泥地上,一如浸在宣纸上的墨一样。她爬上楼梯,回到空落落的家,竟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惆怅。不过十天而已,这里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居所,写满了陈旧的回忆。
看见家门,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听见门铃,就冲到这里拉开门,抱住了进来的夏承司。她搂住他的脖子,他却很不安分地伸手去摸她的胸,她拍掉他的手,他却又会转摸屁股。她终于生气了,严肃地说别乱来,他却理直气壮地扔了四个字给她:“条件反射。”
看见厨房,她就想起曾经在里面做菜的场景——她透过橱柜上的镜子看见夏承司,他在客厅认真工作的样子让她有淡淡的失落感,于是,她一直拍桌子想引起他的注意,他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低头工作。她又拍了几下椅子。他又抬起头,有点鄙夷地笑了一下:“太无聊了?如果想要我,直接说出来。”
看见沙发,就想起自己坐在他的腿上,亲昵蹭他脸颊的记忆;看见桌子,就想起自己把所有不爱吃的蔬菜全部扔到他碗里的记忆;看见衣架,就想起他怎么都没法在上面衣服里找到她手机被她乱打一通的记忆;就连看见茶杯,都会想到他低头喝水的样子……原来,分手的痛苦,比告白失败痛苦多了。如果不曾得到,就不会熟悉。如果不曾熟悉,就不会有这些像包袱一样的记忆。
那个曾经是恋人,哪怕是分手了,你也是如此了解他的一切。
然而,最令裴诗难过的,还是她在沙发上又一次看见了夏承司的领带。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当更多清晰的回忆涌入脑海,她却连咳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沙哑地喘了几口气,坐在了沙发上。已经没法在有这么多回忆的房子里住下去。看来,真的得考虑搬家了。
这时,她听见了自己屋子里传来了东西落地的声音。刹那间,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绷紧了。难道家里有小偷?她面色苍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里拿了一个扫把。然后,她重新回到自己房门前,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然而,里面的人却令她吃了一惊——那竟然是弟弟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听见她回来了,正在忙着翻她的保险柜,从里面拿了一叠钞票,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小曲?”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裴曲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脚下有点踉跄:“我、我什么都没做!姐,你怎么回来了……”
看见他的脸,裴诗手里的扫把倒在了地上。如何都不会想到,才这么点时间没见,裴曲就已经瘦得双眼和脸颊都萎靡成了坑,眼球和嘴唇外凸,就像三个肉球挂在了脸上。插在口袋里露出了一小节的胳膊,更是细得像是只剩了皮包骨头。他和裴诗一样,本来就是属于骨架纤细的人,现在瘦成这样,简直像是活死人一样令人感到可怕。
“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裴诗跑过去捧着裴曲无精打采的脸,手足无措地问道,“小曲,快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没有,就是出去玩得太累了。”他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侧过头去。
就在他扭头的时候,裴诗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股味道她似乎在哪里闻过,有点像烟味,令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却很机警地在整个家里转了一圈。然而,不管是在哪里,都没有找到他的行李箱。这时裴曲已经回到客厅了,他没有换鞋,拉开门就想出去。裴诗过去挡在家门前,阻止他的去路:“你的行李呢?”
“回来的路上弄丢了。”
“不对。你是不是把它卖了?”裴诗盯着他的双眼,惶恐地发现他不仅身材瘦得畸形,连瞳孔也扩大得不像正常人。她再一次拽住他的领子,在他身上嗅了嗅,然后慢慢抬起头:“小曲……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裴曲锁着眉,神情专注地在自己袖子上闻了一下:“哪有,我什么都闻不到。”
“我闻到了海洛因的味道。”她的脸色难看极了,“你别骗我。这个味道我在阿姆斯特丹闻到过。”
像是想再次确认一样,她又凑过去在他身上闻,他却像被电棒打中一样猛地推开了她,和她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跳动着,比什么时候都急躁。这种仿佛只会发生在别人生活里的可怕事情,竟然发生在她的小曲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可是,裴曲现在这种可怕的样子,又是铁铮铮的证据。她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舒服,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而裴曲已经抢在她前面把她推到沙发上,打开门跑了出去。
“……小曲!”她想要站起来去追他,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只能蜷缩在沙发上,吃力地大口呼吸。
当天起,她就完全找不到裴曲了。手机一直关机,问他的朋友,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找到他辅导钢琴的学生,家长说他不是都好几个月没来了么,以后也不用来了。于是,裴诗开始给他发短信。先是威胁他,说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报案,然后逮到你,送你去戒毒所。然后暴躁地说,你这样到处乱跑、不负责任,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最后变成哀求他,说小曲,你快点回来,姐真的害怕你会出事……最后,所有短信都石沉大海了。裴诗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去报案。
就在警方出动人员寻找他的第十三天,裴曲回家了。之前在裴诗房间里找到的现金根本不够支撑他的开销,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来,跪在姐姐面前向她要钱。他的状态看上去比上次还要糟糕,脸部泛青,嘴唇哆嗦,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很显然这段时间用量过度了:“求求你,只给我一点点钱就好,我保证过了这一次再也不吸了。救救我,再这样下去会死掉,真的会死掉……姐,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忍心看我死掉吗?”
无论他怎么哀求,她至始至终只能投以他冰冷的眼神。他用力拽着她的裤腿,说着毫无尊严的话,差一点就在地上给她磕头,她也没有一点动摇。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他抓她裤腿时露出的手臂——那里青筋绷起,上面有许多结痂的针孔。这一刻,她脑袋里嗡嗡作响,情绪完全崩溃了,抓着他的手腕就想对他破口大骂。但当真正抓住那皮包骨的触感的时候,她却倏地收回了手,呆了一下,然后,眼泪立刻流出来:“小曲,你才想让我死掉,对不对……”她用力捂着胸口,拼命压住汹涌而来的咳嗽。
“你是我最爱的姐姐,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掉呢。只要你给我一点点零用钱,我会对你比以前还要好的。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不然天打雷劈,出门被车撞死。”此时的裴曲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病痛,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觉得很甜蜜的话。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萌神”小曲。那个可爱柔顺的大男孩早已灰飞烟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僵尸,又可怖,又可笑。
泪水平滑地从她脸上滚落,她凄声说道:“跟我说说,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想不开去做傻事?最穷最无助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啊,现在我有能力挣钱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正准备考虑搬到市中心一点的地方,找一套好房子住,把你推荐到最好的交响乐团里去,为什么你反而要这样?”
裴曲却突然陷入了沉默。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不知道目光聚焦在哪里,瞳孔还是呈现出畸形的巨大:“可能姐姐觉得很幸福吧,我一点也不幸福。”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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