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5日】
刘青拿起电话准备拨号,想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几分钟之后,他面带喜色走出副校长办公室,他要亲自把这个消息带过去。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的气象灾害实验室创建于1995年,1998年被中国气象局批准为“中国气象局灾害天气重点开放实验室”,最近刚刚被国家教育部和江苏省遴选为“气象灾害省部共建重点实验室”,下设六个科研团队,江哲心是气候模拟及预测研究室的学科带头人,目前正主导MⅡ课题,这是一个对全球变暖问题进行定量研究的国家级项目。到目前为止,世界上相关的研究基本都停留在定性阶段,相比之下,MⅡ项目首次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对全球变暖现象给出定量描述,居于世界领先水平。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是江苏省人民政府、教育部、中国气象局和国家海洋局四方共建的重点大学,刘青之前接到的电话来自国家教育部的一位副部长。据刚刚确定的消息,欧洲中期天气预报中心(ECMWF)不久前成功验证了南信大MⅡ课题组设计的两个实验,并公开表态认同中国人得出的结论。副部长在电话里称国家高层对此很满意,因为这将有利于中国政府今后的一系列对外气候谈判。同时副部长也对南信大的工作给予了表扬,刘青的喜悦可以想见。
刘青的突然到来,惊动了灾害实验室这边的几位负责人,不过看到刘青的笑容,他们都松了口气——今天老头子的气色绝对不是过来骂人的。
“林主任,江教授在哪儿?”刘青问一位戴眼镜的男子。
林主任连声道:“他和韦洁如还有几个博士生在二号模拟室。”
刘青稍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气象学院这边有些闲话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韦洁如在刘青印象中是一个很开朗很阳光的年轻人,不知怎的偏偏有人在传她同江哲心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哦,我知道那个地方。”刘青自顾自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气象模拟及预测主要的工具是计算机,南信大有自己的大型机,一般情况下江哲心都是使用这个。当然了,其性能肯定不能同“曙光5000A”相比。在走道尽头的办公室里,刘青看到几个人正围在一起,有些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打扰大家一下。”刘青上前插话道。
人们都站起来,一时间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台终端机运行的声音。
“我有事情找江教授,你们继续。”刘青笑呵呵地说。
两个人进到大办公室最里面隔出的一个小间里,刘青向江哲心转达了教育部的祝贺。
“江教授,我觉得你要有思想准备。”
“什么准备?”江哲心愣了一下。
“我是感觉上面有这个意思。哦,我不是说教育部的意思,是更上面。”刘青补充道,“你在南信大可能待不了多久了。”
“不会吧。”江哲心有点儿吃惊,不自觉地朝外面房间望去,韦洁如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身体呈现出一道柔和而妩媚的曲线。
“虽然上面并没有明说,但我听得出来。”刘青笑了笑,“这方面我比你敏锐,毕竟在这个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放你走,但是……”刘青停顿了一下,“据我听到的意思,这个决定不是我们这一级能改变的。不过你放心,这边家里的事情组织会照顾的,反正你一直都没有要小孩,也没什么拖累。哎,听说秦珊的工作会经常出差,是吗?”
江哲心一语不发地沉默着,刘青带来的消息让他心神不宁。
【2009年7月9日】
江哲心背着手,在一处人迹稀少的小道上踯躅而行。暑假刚开始,校园四周显得很安静。江哲心知道有不少研究天气与心情的专著,当然,这些书他并没有看过。江哲心一直觉得所谓天气对心理的影响是心理学家和行为学家的课题,与气象学者无关,不过,现在江哲心倒是希望能有人分析下自己此刻的心情低落是不是因为天空的阴霾。
事情发展得很快,刘校长那次非正式的通知之后,根本没有人征求过江哲心的意见,但调令就这么下达了。发改委气候司,其实他早该料到的,如果说在气象专业方面有什么能惊动国家高层的话,也就是那个地方了。MⅡ课题对佐证全球气候变暖作用巨大,在它之前,全球气候变暖虽然得到许多观测材料的支持,但始终难以摆脱“假说”性质。比如有不少专家将这种变暖归咎于海洋洋流改变等非人类活动原因,也能够自成体系,自圆其说。而MⅡ课题就像一条精巧的丝线,在观测事实与人类活动之间建立了非常直观的通道,以至于像ECMWF这样严谨有加的权威机构都表态认同。有了MⅡ课题提供的强力技术支持,那些由于各种原因否认全球气候变暖的国家将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拒绝签订《京都议定书》的某个超级大国更是处在了极其尴尬的位置上。
江哲心曾经告诉刘青,MⅡ的结论还需要进一步完善,课题组成员近段时间正着手此事。刘青却说MⅡ课题的结论完全可以信任,ECMWF等权威机构已经做过详细研判,否则不会在这种重大问题上公开表态认同。江哲心坚持说作为课题组成员,我们自己才最清楚理论的瑕疵和软肋所在,希望能多给一些时间。刘青当时并没有马上答复江哲心,但第二天却请他到校长办公室接听了一个电话。江哲心从没想到某一天自己竟然能同一位管理国家的副总理通电话,结果对方连续报了两次姓名,他才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在电话里副总理称赞了课题组的工作,那种喜悦有加的语气同平常在媒体露面时大不一样。他说在最近的两次气候问题谈判中,南信大MⅡ课题组的科研成果起到了很大作用,有力地捍卫了国家利益。副总理的声音铿锵震耳,隔着电话江哲心也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在民间传言里,副总理主张国家强势崛起,看来斯言并非无据。整个过程里江哲心基本只是聆听,偶尔应答一两声。但后来副总理突然称江哲心为“国家英雄”,江哲心连忙表示言重了,他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江哲心对副总理解释说自己在气候研究领域里并不是什么权威,学术上胜过自己的不要说在中国了,就是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里也大有人在。但副总理似乎颇不以为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也是搞技术出身,能理解学术圈子的情况,一般不过问你们内部的事情。但是,在国家最迫切需要的时候,能及时拿出有用的成果就是最大的权威。所以,江哲心同志,”说到这里副总理停顿了一下,“你是我们国家的有功之臣,请务必服从国家的安排。”
应该说江哲心并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但那一刻他的确有些难以自己。虽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早已成为过去时,但在中国传统学人的心目中,能够得到国家的肯定依然是一种无上的光荣。接完那个电话之后的情形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江哲心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
【2009年8月11日】
一转眼江哲心到北京工作已经半个多月,今天第一次回南京。秦珊在镇江出差,电话里对他说要后天才能回来。江哲心发觉自己不在的日子她似乎过得更加洒脱了,他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们能要个孩子的话,事情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模样,但现在说什么都没多大意义了。秦珊的父亲几年前已经离休,但仍然算是颇有影响的人物。江哲心其实明白,如果不是因为秦珊的助力,他几乎不可能在二十九岁就成为副教授,更不可能在几年前四十刚出头的时候就担任像MⅡ这么重要的国家级项目课题组的负责人。在内心里,江哲心一直对秦珊充满感激,但是,在情感上,两个人之间却又的确无法沟通。
江哲心望了眼摆在桌上的电子相框,秦珊在里面温柔地微笑着。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怨恨我忙于工作,没有给她足够的关心。但是……江哲心胡乱地想着心事,这不能够成为她投入别人怀抱的理由。江哲心不禁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知道真相的那天,竟然一个人喝光了一瓶在柜子里放了至少十年的五粮液……
既然秦珊不在,江哲心也没有在家里待下去的理由。韦洁如到酒店来同他见面。虽然江哲心知道韦洁如向来不是一个善于掩饰情绪的人,但也没预料到一见面她就伏在自己肩上哭个不停。江哲心以为出了什么事,但韦洁如说只是因为太想他。
现在洁如已经睡熟了,梦里不知遇见了什么事,脸上沁出一丝忧郁,让江哲心忍不住怜惜地拂了拂她额前的短发。现在回想起来,事情的开端已然模糊不清。虽然他们都记得第一次拥抱缘于在舟山的一个小岛考察时韦洁如的意外落水,但江哲心自己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早有发端。对于心存暧昧的男女来说,所缺的不过是一点点契机而已,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次深夜加班时的停电,甚至是一只突然窜出的蟑螂。那时韦洁如并不知道,她的出现让江哲心当时死寂一片的天空重新有了一丝生机。那段时间江哲心最盼望的就是能见到韦洁如,不过江哲心把一切掩藏得很好,不是因为他城府深沉,而是在韦洁如面前他觉得自己不配有什么想法。
气候司给了江哲心很大的权限,由他掌握的经费远远超出了预想,基本上资金不再是个问题。除了经费之外,只要他提出来,一些以前不敢想象的资源也能被调动。因为学校这边的MⅡ课题仍在继续,江哲心经常往返于北京和南京之间。到了北京,江哲心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国家高层对气候问题的重视。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同时即将成为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在碳排放等问题上,小数点后每一位数字的取舍都意味着巨量的财富得失。副总理特意在百忙中给江哲心的新办公室打来电话,对他服从组织安排表示满意,说了好些鼓励的话,让江哲心颇为感动。虽然跟副总理直接的接触机会并不多,但江哲心能感受到他对这个国家发自肺腑的热爱。从这一点来讲,江哲心对副总理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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