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冷淮才开口回答孔青云的问题:“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据我所知,大概是因为你以前做出的一项理论成果。总装备部的首长和两院的几位专家都要来。”
孔青云难以置信地盯着冷淮,但他看不出对方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此时不像是在汽车里,而像是在飞机上。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进入会议室,然后,比眩晕更强烈的感觉袭来。穿军装的领导他虽然不认识,但核工业集团的老总赫然在场。这个以前自己只在公司视频会议上见过的大人物,此刻却只是坐在会议室的一隅,见到自己进来甚至还微微欠身致意。
“小孔你请坐。”一位长者隔着桌子说道,他面前摆着一张桌牌:顾宏。孔青云瞄了眼对方的军衔,意识到他应该是这里级别最高的领导了。
“这个会议本来计划是安排在明天的,但是我们的几位国宝级专家有些等不及了,想尽早同你见面。”顾宏呵呵笑了笑,“看来还是后生可畏啊。”
孔青云慢慢坐下,外表上似乎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但其实他现在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如果这时有人突然喊他名字,让他起立绕会议室跑几圈,他也一定照做不误。旁边的几位专家正注视着自己,面前都有桌牌。顾宏说的一点儿没错,他们都是国宝级的人物。而现在国宝们齐聚一堂,而且据说是因为自己,这叫孔青云如何能够镇定。
“唔,才四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说话的是一位白发老者,孔青云认出他是著名的物理学家刘思茅,在量子物理和凝聚态物理学研究方面享有国际声誉。刘思茅手里拿着一份文稿,封面上有几个大字。孔青云突然打了个激灵。
“平时我同具体应用系统的同志接触不多,如果不是我以前带的一个博士后偶然在你们核工业集团内部见到这篇论文的初稿,恐怕我们的见面还会推迟。”刘思茅开门见山地说。
“这只是一篇粗糙的论文。”孔青云平静了些,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可以思考的状态,“这两年我一直在日本福冈,算是技术交流吧。”孔青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下额头,“这个……我们去交流也是带有任务的,所以就有了这篇论文。我在论文里提出了一些观点,然后在此基础上做了必要的数学推演。”
“论文中提出的公式和做的数学证明非常出色,但整篇论文还不能称作完善。”刘思茅笑着说,“你似乎有意识地绕开了某些暂时无法解决的困难,采取退后一步的办法回避了那些细节问题。我可以理解,既然是一篇学术论文,肯定不愿意在其中出现明显的欠缺,至少也要有个阶段性的结论。本来我们可以等待你最终完善它,不过,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
“你们指的是什么?”孔青云小心地问。
“近段时间我们组织了一批人,试图完善你的证明工作,但也只比你前进了一小步而已。我们碰到了某些难以逾越的数学障碍。也就是说,你的这篇论文至今仍然也没能完成。”
“既然这是一篇没有完成的论文,那你们现在……”孔青云不解地环视四周。
“是的,你肯定有些惊讶我们为什么会因为一篇尚不完整的论文这么郑重其事地约见你。原因其实很简单,虽然在理论上你的论文还不能算是完成,但是——”刘思茅提高了音量,“从它推论出的某些预言发生了。”
“这不可能!”孔青云惊呼,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他猛地站起,身后的椅子差点儿把他绊倒。
顾宏看着失态的孔青云,显出极大的兴趣,“这是你的论文,难道你自己都不相信它做出的预言?”
孔青云手忙脚乱地扶好椅子,重新入座,喝了口水定定神,“我当然愿意相信超流体纤维的存在,但是我一直以为,要证实这一点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等等,我听得不太清楚,你说什么……超流体纤维?”顾宏转头看着刘思茅,“你们好像没告诉我们这个概念。”
“是这样。我们为了不同场合表述的方便,在向首长汇报时用的是‘流体空间’这个更易懂的词。按照定义,它们其实是一个意思。不过单就物理学意义而言,孔青云创造的那个名词似乎更贴切一些。
“老实说,当我看到论文的时候,心里涌起的念头只有一个:为什么我没想到过这一点?其实这样想的不止我一个人吧,因为这个观点从本质上看真是太简单了,以至于你根本找不到能够比它更简单地阐述清楚问题的东西了。这就像科学史上的那些经典公式,你可以扩展它,但绝不可能再对它做任何删减。”
“你是说这个……超流体纤维理论非常简单?不过这里有些部队的同志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理论,请尽量说详细点。”顾宏提出要求。
“在标准模型里,像电子、夸克这样的基本粒子是没有所谓大小的,也就是说,它们的直径被视作零。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人们逐渐认识到基本粒子可能并不是零维的‘点’,而是一维的弦。所有弦都是相同的,但弦的各种振动模式对应着不同的粒子。超弦理论弥合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之间的鸿沟,近乎完美地解释了我们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的世界是由无数振动着的极微小线圈构成。当然,后来在超弦理论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膜理论,如果做个略显粗糙的类比,这相当于把橡皮筋换成了气球。而孔青云的论文则提出了另外一种观点:时空本身是一种由超弦转化成的超流体结构。关于这一点,为了便于理解,我尽量多用比喻来阐述。在宇宙大爆炸之始,所有的弦都紧闭在一个类似于黑洞的范围内,体积不超过一个乒乓球大小。那是世界的最初状态,如同一个由无数条橡皮筋缠绕纠结而成的宇宙线团。在接下来创世大爆炸的能量冲击下,线团散开,那些飞溅开来但仍然蜷缩在微观尺度的弦形成了物质粒子,而那些暴胀到宏观尺度的弦,成了时空纤维,就像一张巨网。这便是孔青云提出的超流体纤维模型,这个模型简单地统一了物质与时空,在该模型中,宇宙时空以近似超流体的状态存在。之所以说是近似,是因为宇宙时空流体的黏度并不为零。”
“那黏度值是多少呢?”一位中年人询问道,他身着文职军服,应该是来自部队的某个研究机构。
刘思茅摇摇头,“黏度值大小现在还很难做结论,几次实验给出的结果差异很大,不过我们应该是在正确的方向上,这些会由技术人员来解决。而我更想知道的是,这是怎么发生的?”刘思茅凝视着孔青云,“我们从超流体纤维模型出发,能够比较自然地得出一系列推论,同时可以有针对性地设计实验来佐证这些推论。但是在此之前……我是说你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实验条件下,是怎么洞察到这一点的?”
孔青云静默了几秒钟,“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因为光速。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存在光速?”
“你是指为什么存在相对论提出的光速不变原理吗?”刘思茅斟酌地问。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想的是光速为什么不是无穷大?光作为零质量粒子,真空光速本可以是无穷大的。举个不完全恰当的例子,按照牛顿第二定律,物体加速度的大小跟质量成反比。那么很显然,当零质量物体受力时,加速度就是无穷大……”
“你的意思是有阻碍。”
“这是最自然的结论。”孔青云点点头,“所谓的阻碍其实就是时空超流体的黏度。既然光速很大,说明黏度非常低,同时因为光速并非无穷大,所以宇宙的黏度肯定不为零。”
刘思茅吁出口气,环视了一下四周,他看到很多张面孔上都写着同一句话:竟然这么简单!刘思茅淡淡地笑了笑,“不仅如此,超流体纤维理论还可以很方便地解释许多物理学中最难以理解的现象。”
“你指的什么?”顾宏身体前倾,神情专注。
刘思茅收住笑容,他很愿意为一位将军做点儿科普,“我举个例吧。量子力学算是物理学里最神秘的领域了,而超流体纤维理论可以简单解释量子力学里最难以捉摸的一样东西:虚粒子。”
“哦,这个我大概知道。是说空间中时时刻刻都不断产生虚的粒子,对吧?只是存在的时间极短,这样就不算违背能量守恒定律。”
“是的。为了解释对撞机里由能量凭空产生的粒子,我们需要假定这些虚粒子原本就在那个位置上。不过,平常这种东西存在的时间极短,都是转瞬即逝,但是只要获得足够的能量,这些虚粒子就能够摇身变为实粒子。长久以来,这种解释一直饱受诟病,因为它实在是过于离奇。这些虚粒子在产生之前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它们消失后又去了哪里?都是物理学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而从超流体纤维理论的角度来看,事情便简单得多,并不需要假设存在什么神秘的虚粒子。在对撞机里粒子对撞的瞬间,高速粒子失去的能量改变了某些空间弦的状态,使其收缩成为了物质弦,于是我们便很自然地见到了实粒子的创生。”
“这种解释的确简单明了。”顾宏不断颔首。不仅是他,在座的一些人也显出激动之色。这些人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深谙物理学遵循着奥卡姆剃刀原理:当不同的理论似乎都可以解释同一现象时,简明的一方总是更接近真理。
“还不止于此,”刘思茅也变得有几分兴奋,“超流体纤维能够用简便的方式描述宇宙的未来。延展到了宏观尺度的超流体纤维构成了宇宙空间,如果超流体纤维是闭合的弦,那么不管它延展到多少光年之外,它仍将会收缩,就好比一条橡皮筋只要没被拉断,总是会弹回原形,这实际上意味着最终走向大坍缩的宇宙。而如果创世大爆炸的能量过于强大,以至于‘冲断’了超流体纤维,使之成为一种开弦,那么空间就不再是闭合的,我们的宇宙将膨胀下去,直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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