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避免与自己的儿子之间,变成我与他那样。”
“父皇一直为儿臣着想——儿臣明白。”
“可是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父子就没这样说过话。”
睿洵知道父亲说的是将母后废为庶人之事,心里又翻起一股情绪,连忙用一个尴尬的微笑掩饰。深泓已看明白他对素若星之事仍然耿耿于怀,于是叹了口气,挥手道:“现在,去把太医叫来吧。”
睿洵起身要走,深泓又想起了什么,忽然说:“二郎,既然人回来宫廷,脑子也该回来了。在战场上,大可以放手厮杀,手刃敌人。但在这里,我们不用那种方式杀敌。”深泓严峻的神情中荡开一丝微笑,继续说:“能在这里杀人的,只有他们自己的错误——等待,不是更简单么。当然了,我们也得记住,自己可别犯错。”
他的目光那么冷静,睿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件事!不然,为什么提到忘记?为什么提起母亲?为什么提到杀人?为什么提到犯错?”他的神情一霎间变得复杂,刚才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父亲,这时在他眼中又变得深不可测。幸而父亲已阖上眼睛养神,他一边脚步匆匆奔出宫外,一边喊着“太医”,掩盖了纷乱的心绪。
在他身后,深泓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对自己说:“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谁干的。”没有能力离开父亲自立的孩子,才会盼望父亲不要离开他。太子正是这种人,却有太多人高估了太子的能力。
深泓轻轻哼了一声。
那些人,他会找出来的。作为这一朝一代的事,由他来解决。
误会
东宫太子荣归,内宫外朝有些人以为辞旧迎新之机近在眼前。孰料天心难测。皇帝已经病得寸步难离玉屑宫,明明无力览政,居然毫无放权之意。他不仅没有表露出众人期待的由太子监国的意向,甚至连十月十五的小春祭典,宁可空置帝席也不交给东宫代行。此时局面竟与东宫太子在前线时没有分别,令一些大臣大失所望,有心劝皇帝让东宫接手国政,却又不敢贸然提出。万一触及逆鳞,担上一个劝进的罪名非同小可。那些在皇帝面前说话有分量的人,譬如宰相,恰恰又是绝对不会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再如年轻的皇后,在皇帝跟前出的点子也是掷地有声。坊间传闻,皇帝对她厚爱有加,朝有所愿,暮已成真。不见她得到离谱的好处,无非是因为她以不育自卑,不便在皇帝面前提些非分的要求。可她正是第二个绝不盼望东宫掌权的人。
形势如此,那些以为改朝换代指日可待的人,难免陷入沮丧。渡过兴奋期,朝政又是日复一日的轮回,东宫身上那些闪耀的新气象,仿佛也不是那么耀眼了。东宫固然还是未来的皇帝,但这个“未来”的实现似乎还要经历一番波折,是在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好说,一切取决于皇帝的病情。偏偏他的病情玄而又玄,有心的大臣用尽手段仍不得而知,便是宫中医官和宫人有心相告,也说不出三长两短。又或者上天垂迹,龙体康复,东宫即位遥遥无期也未可知。
为那叵测的前途,大小官员还有不少与东宫车马往来,但也不敢十分招摇,以免事有翻覆反遭横祸。
“人情冷暖,本来就是如此。你说能有什么横祸?”冯氏一边听丈夫分析,一边绣花。
李怀英笑笑,“东宫无独立之能,宰相非柱石之倚,皇后有育储之心。这其中的变数还大得很。”
冯氏闲闲地笑道:“我弄不清你这些说法。好端端的东宫太子放在那里,就算皇后再生一个皇子,也没有撇开一个伟岸青年去立一个婴孩的道理。”
“你们这些妇人,难免这样想。”李怀英连连摇头,“试问对宰相而言,襁褓中的婴孩和一个伟岸青年,哪个看起来更听话呢?”
冯氏以针搔头,微哂道:“我是小妇人之见,你是大丈夫之识。可你这些高谈阔论,也只能对着我这个妇人抖一抖。”说着她叹息道:“那日晓得公主身份,你还说她一定会再来,至今也没有再会。原以为,公主那样赏识你的学问,这次总算遇到贵人。看来我也是痴心妄想。”她凝神绣了几针,又飘忽道:“她曾经那样形容宰相与皇后,不知整天周旋在他们之间,日子过得怎么样。”
“一介妇人,何劳你为公主担心?”李怀英饮罢清茶,展卷读书。冯氏不敢扰他,心里憋着话,直到他放下书本才忙说:“我这个小妇人还有一事不明。就算皇后想要生个皇子,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说得那样凶险?就算日后真立了一个稚童,只要是圣心所属的皇家血脉,与我们这等小民有什么关系?你一脸匹夫有责的样子,我倒不明白了。”
李怀英静静地抿嘴一笑,并不答她。冯氏讨个没趣,哼一声不再与他讨论,转身为他的茶续上水,忽然想到有一事一直伺机与他商量,今日正是良机。于是她又说:“说到皇后,我忽然想起,这个月里东洛郡王连着邀请了四五次,你怎么爱理不理?难道你当自己是诸葛孔明,要人家亲自三顾茅庐?”
“东洛郡王与真宁公主当面冲突。”李怀英喝着茶,口气疏落,“我势必只能投效其中一个。”
冯氏笑道:“这一次我可知道你的心思。真宁公主自己不开府,不收幕宾不养家臣,如果得到她提携,自然是被引荐到东宫。”她顿了顿说:“我这个妇人免不了又要发愚见——公主虽然可亲可爱,但黄鹤一去云音杳杳。说到底我们与她非亲非故,没有道理为了等她的一声差遣,将别人的诚意拒之门外……况且在我们看来,公主稀罕得很。在公主看来,世上稀罕的人才却未必只有一个李怀英。她当日又没有许诺一定提携你,万一是我们白日做梦,平白错过了东洛郡王一番好意,岂不可惜?”
李怀英站起身,缓缓在书房里走了几步,“说到东洛郡王的为人,我也很钦佩。身为一等一的贵族而无门第偏见,已经十分难得了。”
话没讲完,书院一个老倌进来通报,说是东洛郡王府送来请柬。李怀英整理衣冠出去接了请柬回转,冯氏正翘首盼望。李怀英见请柬言辞较前几次更为恳切,微微一笑,提笔立就一封回函。冯氏亲自接过,交给老倌,让他小心送到郡王府,转头向丈夫笑道:“是对是错,总要迈一步才知道。”
真宁并没有把李怀英抛到脑后。这天她禀明父亲,便向东宫去找哥哥,找半天才发现哥哥在一处僻静园里望天。真宁笑嘻嘻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问:“皇兄怎么这样闲?”
睿洵见是妹妹,苦笑道:“我能有多少事情做?”兄妹二人一边闲话一边往书房走。睿洵神情仍有些萧索,迎面遇到东宫妃与抱着皇孙的宫女走来。见皇孙哭得撕心裂肺,睿洵蹙眉斥道:“怎么哭成这样?”乳母、宫女们连忙又是哄又是逗,小娃却毫不领取,更加扯着喉咙哭起来。睿洵见了连连摇头:“一点儿也不像我。”
真宁与东宫妃叙过礼,也上去哄,但皇孙根本不将她几句软语放在眼里。睿洵心情原就不好,此时沉下脸,一甩袖子先走。东宫妃见状,眼圈立时红了。一群宫女各个不敢做声,皇孙嚎啕大哭就更显得凄厉。真宁暗自吐吐舌头,代东宫妃训斥那些宫女道:“连个孩子也不会哄,要你们做什么?殿下哭出个三长两短,你们要如何交待?”
东宫妃用衣袖沾去睫上泪,冷笑道:“今日才觉得这两父子像得很呢!”说罢昂首而去。真宁听她的话蹊跷,忙向宫女询问始末。原来东宫侧妃自从夏天回家,至今仍在娘家待产。东宫妃以为皇家血脉不宜在宫外生产,免得别有用心之人偷龙转凤,于是去丹茜宫请旨将侧妃接回。皇后特意交待要见皇孙,东宫妃便一道带了过去。怎料皇孙在丹茜宫喜笑颜开,一出丹茜宫又大哭大闹,仿佛生离死别似的。
真宁听了暗暗动怒,脸上却笑嘻嘻,轻轻捏住皇孙的脸颊,柔声道:“这糊涂孩子,才在丹茜宫住了几天,该不会错认了娘吧?”
“公主,不可!”乳母与宫女们惊得大声阻拦,真宁却笑眯眯地捏住皇孙的脸颊不放。皇孙被她掐疼了,想放声大哭可咧不开嘴,挣扎支吾中竟止住啼哭,惶恐地看着真宁。真宁由始至终满脸堆笑,像是与孩童玩闹,皇孙的脸颊却被她掐出一个红印,旁边宫女见了忍不住在心中叫苦。
真宁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不哭了!这才乖。”说完追她哥哥去了。
待真宁跑到书房,睿洵正坐在书案旁,托腮凝望案头清供。房中寂寂,闲杂人已被他斥退。真宁细细审视,发现他盯着香炉出神。她走过去捧起香炉在他眼前绕:“在外面看过天,又在书房里发呆……原来皇兄的眼睛还会转。”睿洵笑着夺下香炉放好,真宁才注意到这个八宝香炉簇新,像没有用过似的。顶上一颗琥珀核桃栩栩如生,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她记得哥哥从不喜欢香啊烟啊之类,不知在桌上摆个没用的家伙有何玄机。她没有兴趣多问,笑着说:“皇兄为何愁眉不展?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国人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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