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金瓶梅》了解情慾孤独
我们谈情慾孤独,出发点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肢……我们急於解放、使情慾不孤独,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从希腊时代开始人们就有这样的渴望,中国在明代不也出现了《金瓶梅》。我常建议朋友要了解情慾孤独,就要阅读《金瓶梅》,张爱玲也同意,她认為《金瓶梅》比《红楼梦》重要。
你在坊间看到的《金瓶梅》是删节本,不能看到书的全貌,建议读者去找万历年本的原着,你将会发现,明朝是建立商业文明的时代,商业一来感官的需求就会增加;台湾亦是如此,我记得小时候,台湾还是农业社会,情慾刺激比较少,虽然存在却隐藏着,但是商业化之后,就变成一种行為,就变成到处可见的「檳榔西施」,情慾成為具体的视觉、听觉刺激着每一个人,难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渐变成我们今日所说的「色情氾滥」,在书摊上就可以看到各种图像文字。
可是我们回过头看明朝的《金瓶梅》,内容一样让人觉得瞠目结舌,你会发现感官刺激变成在玩弄身体。让自己的情慾压抑在释放的临界点是最过癮的,所以说痛快,痛快,有时候痛与快是连在一起。在《金瓶梅》中有些情慾就变成了虐待,以各种方式获得肉体的快感。
然而,他们并不快乐。
《金瓶梅》、「檳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慾的底层,无法紓解内心的孤独感,实际上孤独感的紓解必须透过更高层次的转化,例如前面所说,我的中学时代男孩子们会看武侠小说来转化情慾孤独。
从小说谈孤独
谈到情慾孤独,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说集《因為孤独的缘故》中第一篇小说〈热死鸚鵡〉来谈。这则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告诉我的,他暗恋着他的老师,这是他的隐私。我不会把它变成公共的事情,但是这个故事给我很大的震撼,让我想把它写成小说。
在学校任教,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学生,他们会把心事说给我听,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学生,当我听到她用四种身分在网路上交友时,我蛮惊讶的,可是我不能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惊讶,他们便不会再说。我只能倾听,做一个安静的听者。
听者是一个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个学生突然跑来,从一语不发到泪流满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个鐘头,消耗掉一包皮卫生纸后,才开始说一点点话,四个小时后,他才可能说得更多。
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告诉我,在解剖学的课上,他看着老教授的秃头,听着他用冷静的声音讲孔德哲学和实验研究的结果,感到一种前
所未有的迷恋。当时的我无法了解,一个年轻人何以会对秃头、稀疏的头发產生情慾上的迷恋,因為那并不是我会迷恋的东西。这就是孤独感的一个特质——旁人无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為我们不了解,就会刻意将它隔离,於是整个社会的孤独感因此而破碎。
在〈热死鸚鵡〉裡,当这个医学院的学生,听到老师引用实证主义者的话,说:「你应该用绝对冷静、客观的心态去面对所有东西,不能沾带任何主观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质性的存在本质去做分析。」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之所以会迷恋他的老师,是因為老师将孔德的实证主义带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迷恋老师是一件很荒谬的事;迷恋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他却无法接受,因為这是不道德的。
小说裡一隻学人讲话的鸚鵡热死了,大家无法从解剖分析中找到牠热死的原因,而在牠热死前所说的叁个字究竟是什麼?也引起各界的关切。不过小说最后没有结局,鸚鵡只是一个符号!
鸚鵡的出现是因為写作小说时,我到动物园玩,炎热的夏天让鸚鵡也热晕了,站在那边不动,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鸚鵡羽色鲜艳,非常抢眼,而牠又会学人说话,牠如果学了「我爱你」,是学会了声音还是学会了内容?而我们说话都有内容吗?抑或不过是发音而已?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鸚鵡,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她就会「海」跑过去,帮他拿个什麼东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海」的答应跑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你。」一次、两次,在第叁次时,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麼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眾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
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幕非常动人。它其实不是语言,而是关系,我们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有一段关系,卡繆在《异乡人》裡也写到,他在巴黎街头观察带宠物出门的人,他发现怎麼每一隻宠物都跟主人那麼像!这也是一段关系。
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我在〈热死鸚鵡〉这篇小说裡,就用了鸚鵡作為一种符号,去代表医学院学生某种无法紓解的情慾。他去度假、晒太陽回来,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身体,想像手指是老师手上的解剖刀,划过他年轻的二十岁的身体,骨骼、腰部、乳房……这绝对是情慾,但是纠结着他在解剖学裡学到的冷静,也纠结着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热情。他感觉到在精緻的肋骨包皮围着一个如灯笼结构的体腔,裡面有心臟的跳动,牵动血液的循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肺的呼吸、胃的蠕动,他在解剖自
己,也在宣洩情慾,所以最后他射精了。
我在十六岁时读《红楼梦》,看到宝玉的遗精,吓了一大跳,但这就是一个认知身体的过程,也许在好多好多年后才会爆发。情慾孤独也可以说就是认知身体吧!在认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带着两种情绪,一个是绝对的客观和冷静,一个是不可解的与身体的纠缠。从死亡意识裡出来的身体,是一个肉体、躯壳,而死亡就是和身体告别。人要和身体告别很艰难,一来可能是因為长期使用產生的感情,一来也表示人们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平常我们都只是在运用身体,却没有意识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认為,真正的情慾就是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体,包皮括所有的部位,从外表看得到的到内臟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热死鸚鵡〉这篇小说裡,读到了耸动的师生恋,有的人则是好奇鸚鵡死前说的叁个字——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读出书中以罗马拼音留下的谜,那叁个字就是「后现代」,调侃当时各界把「后现代」当作口头禪的现象,没有特别的意涵。新书发表时,大家对那叁个字都很感兴趣,我自己倒是没有做什麼回应,我期望把这本书作為与孤独者的对话,因為我蛮珍惜这种孤独感,所以也没有多谈。
孤独并非寂寞
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这个「独」,李白也用过,在〈月下独酌〉裡,他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叁人。」这是一种很自豪的孤独,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唯有孤独才是圆满的。又好比你面对汪洋大海或是登山到了顶峰,会產生一种「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那是一种很圆满的状态。
所以我说孤独是一种福气,怕孤独的人就会寂寞,愈是不想处於孤独的状态,愈是去碰触人然后放弃,反而会错失两千年来你寻寻觅觅的另一半。有时候我会站在忠孝东路边,看着人来人往,觉得城市比沙漠还要荒凉,每个人都靠得那麼近,但完全不知彼此的心事,与孤独处在一种完全对立的位置,那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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