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大概是我情慾最澎湃的时候。当时班上虽然也会流传着一些黄色照片、黄色小说,但是不多。班上男同学一边吃便当一边看的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远比黄色小说多得多,很少有老师会知道这件事情。情慾是会转换的,在极度的苦闷当中,会转换成孤独感,否则很难解释这件事情,因為情慾的发洩很容易,看黄色照片、读黄色小说可以轻易解决生理上的衝动,孤独却依旧在。我们常忽略了一件事:青少年时期情慾的转化是非常精采的过程。
我比较特别,那个时候不是读武侠小说,受姊姊的影响,读了《红楼梦》,读了《简爱》,读了一些比较文学的作品,但情慾转化的本质是相同的。情慾最低层次的表现就是看A片、看黄色小说,诉诸感官刺激,而感官刺激往往会使自己愈孤独,所以转為阅读武侠或其他文学小说。
记得班上同学常常在研究要去哪裡拜师、台湾哪座山上可能有隐居高人、什麼样的武功可以达到《达摩易筋经》的程度……有个同学还真的写了一本厚厚的「达摩易筋经」出来。那是不可思议的情慾的转换,他们在积极寻找生命的另一个出口。
女性的身体构造与心理和男性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太了解,但是如果我们能把那个时候流行看的《窗外》等小说,做个整理,应该也可以发现情慾转换的端倪。
《窗外》说的是一个女子学校的学生爱恋老师的故事,通俗的剧情却让许多人落泪,这不是文学价值的问题,而是读者心裡不可告人的孤独感得到了初步层次的满足。我讲的是「初步层次」,它可以更高的,当我们面对孤独的形式不一样时,得到的答案也会不一样。
所以谈情慾孤独,青少年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如果说情慾孤独是因為受到生理发育的影响,那麼传统经典中有哪一些书是可以使情慾孤独得到解答?《论语》吗?《大学》吗?《中庸》吗?或是「十叁经」的任何一部?也许《诗经》还有一点,「关关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借用鸟类来比喻男女的追求,可是到末了却说:这是「后妃之德」,不是情慾。
传统经典裡没有情慾孤独的存在,都被掩盖了,那麼处在这个文化下的青少年,该如何解决他的孤独?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背《论语》、背《大学》、背《中庸》,这些绝对不是坏东西,但是和青春期的对话太少了。
反而是《红楼梦》比较贴近当时的自己。当我看到十叁岁的贾宝玉也有性幻想,甚至在第六回裡写到了梦遗,我吓了一跳,「宝玉怎麼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现在看起来,很多人还是会觉得耸动。但这是一个诚实的作家,他告诉你宝玉十叁岁了,一个十叁岁的男孩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意外。然而,这是一部小说,一部在很长一段时间
裡大人禁止小孩阅读的小说。更有趣的是,我们看到十叁岁的宝玉、黛玉偷偷看的书,是古典文学裡的《牡丹亭》、《西厢记》,他们两个人偷看《西厢记》,后来闹翻了,林黛玉说:「我去告诉舅舅,他一定会把你打个半死。」因為那是不能看的禁书。
若连最古典、最优雅的《牡丹亭》、《西厢记》都是禁书,我们就能窥见在传统文化中情慾孤独受到压抑的严重性。
竹林七贤裡的孤独
然而,歷朝歷代不乏有人对儒家教条提出反击,如前面提到的竹林七贤,他们做了很大的颠覆,但是痛苦不堪;我提到了「啸」这个字,口字边再一个严肃的「肃」,那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群山万豁间,张开口大叫出来的模样。我们现在听不到阮籍和其他竹林七贤的啸,可是《世说新语》裡说,当阮籍长啸时,山鸣谷应,震惊了所有的人,那种发自肺腑、令人热泪盈眶的吶喊,我相信是非常动人的。很多人以為「啸」是唱歌,其实不然,就像鲁迅的集子取名「吶喊」一样,都是从最大的压抑中,狂吼出来的声音。而这些孤独者竟会相约到山林比赛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啸声,大家不妨看看《世说新语》,便会了解「啸」其实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后来保留在武侠小说《啸傲江湖》中,但后人都以谐音字讹传為「笑傲江湖」,不復见从心底嘶叫吶喊出的悲愤与傲气。
竹林七贤一生没有完成什麼伟大的事业,他们没有达成儒家文化
的要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继绝学,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从我五岁时开始背诵,但到了十叁岁情慾混乱时,读这些会让内心翻搅的慾望沉淀吗?当然不会,这些经典是伟大的思想,但不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没有人告诉我们為什麼阮籍会跑到山林裡大叫?父母师长都不觉得阮籍在歷史裡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独行等於大逆不道
阮籍还有一则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朋友家,朋友不在妻子在,而这妻子长得特别美丽,阮籍没有马上告辞反而跟她聊得很开心,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因而闹得沸沸腾腾,流言四起。后来这起流言传到竹林七贤之一的耳裡,他不以為然地说:「阮籍哪裡遵守你们这些人的礼教啊?」
这裡面有一个很好玩的现象,到今天还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独行,就会变成罪,记得小时候头发稍跟别人不一样,就会受到指责,因為大家应该遵守共同的标準。例如我家有鬈发的遗传,常被误会是烫发,爸爸还曾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教官,证明鬈发不是烫的,但教官把信揉了,大声说:「你们还说谎。」那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事,為什麼头发不一样有这麼严重?
大家有没有发现,要求群体规则的社会,第一个害怕的歧异就是
头发,不管是军队或是监狱,第一个要去除的就是头发,犹如神话中的大力士参孙,一剪了头发就没有力气,头发是一种象徵,是个体追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现。所以清兵入关时,公告「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发竟然和头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时,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们经常在校外看到一个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门,她把宽皮带解开,裙子竟然变长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有这麼多祕密。
头发和装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体社会裡,却变成眾人之事。当群体思想大到一个程度时,没有人敢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丽的大腿,却不愿违反学校的规则,情愿麻烦一点在进校门前解开皮带。因為在这样的规则下,特立独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个成熟的社会应该是鼓励特立独行,让每一种特立独行都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当群体对特立独行做最大的压抑时,人性便无法彰显了。我们贡献自己的劳动力给这个社会,同时也把生命价值的多元性牺牲了。
文化对情慾的压抑
我最常讲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长啸、穷途而哭以及在朋友妻子前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是母亲过世时,他不哭;按儒教传统,即使要用锥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来,也得请
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宾客弔丧时哭成一团,他无动於衷,等到宾客散尽,他突然吐血数升……这是他表现忧伤的方式,他认為母亲过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给别人看?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在群体文化中,婚礼丧礼都是表演,与真实的情感无关。
当中国传统儒教的群体文化碰到个体(individual)就產生了竹林七贤,他们是特立独行的个体,活得如此孤独,甚至让旁人觉得悲悯,而要问:「為什麼要这麼坚持呢?」
这个社会上的阮籍愈来愈少,就是因為这句话。我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对一个特立独行的学生说:「你干嘛这样子?别人都不会。」说完,我突然觉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学时,也曾经特立独行,我的老师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不知道这句出於善意和爱的话,对孤独者有什麼帮助?或者,反而是伤害了他们,让他们的孤独感无法出现。
近几年来,我常在做懺悔和检讨。在大学任教这麼久,自认為是一个好老师,却也曾经扮演过压迫孤独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学生為了参加舞会,清晨两点鐘在围墙铁丝网上迭了六床棉被,一翻而过;我告诉她们要处罚背诗、写书法,但不会报告教官。其实我心裡觉得她们很勇敢,但还是劝她们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虽然后来她们还是跳出来了)。更有趣的是,这个铁丝网曾经让校长在校务会议上得意地对我说,这是德国进口犹太人集中营专用的圆形铁
丝网,各面都可以防范——可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你关都不关不住。
《牡丹亭》说的也是同样的故事,十六岁的杜丽娘怎麼关都关不住,所以她游园惊梦,她所惊的梦根本是个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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