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嘉靖满腔怒火,却还是冷眼望着于可远和陈洪那双互相逼视的眼睛,他明白今天这一仗,要么是他身败名裂,要么是臣子们的大获全胜,已然满弓满弦,因而怒气渐渐被压下来,斗志高高扬起。“你要说什么事?”
于可远慢慢望向嘉靖:“微臣启奏陛下,海瑞调查山东福远织坊一案,应另有蹊跷,除了山东贪污受贿的官员尽数被拿下,北京负责福远分坊的官员也有问题,海瑞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恳请陛下明察。”
话说完,于可远便发现嘉靖带着挖苦的神情看着自己。“于可远。”
嘉靖冷冷笑着,“丢了西瓜捡芝麻,丢了芝麻捡西瓜,你是在逼朕做选择吗?”
于可远干巴巴地回答:“臣所想所为,皆是为了朝政,为了百姓,更为了君父。”
他着重强调了“君父”两个字。嘉靖不理会于可远的双关语。其实,何止是福远织坊,如果嘉靖真的决定大兴牢狱,那么如今被狂吸血的那些皇商便要接连倒下,他们都背靠徐阶和高拱,靠着裕王。一旦没了这些人,国库空虚的情况无法斡旋,大明朝这座庞大的机器运转就会停下,到那时不止是一县百姓遭殃,滔天的祸事将从全国各地发生。于可远继续下去:“皇上,若能彻查福远织坊在北京分坊一案,几日内这些贪官就会烟消云散,而用不上几个月,北京城内就会有一家新的分坊。”
几个月在朝廷里,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甚至能决定几位大员的去留。嘉靖幽幽望向陈洪:“看见了吧?这就是裕王举荐的人,是高拱的学生,可知道他的厉害了?”
“主子!”
陈洪咬牙切齿,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海瑞就是这个于可远指使的!至于于可远背后是谁,主子将他交给奴才,奴才有的是办法让他吐露出来!”
这就是要拿人了。只要嘉靖开口,大狱便要兴起,多少官员都要遭难。殿外,徐阶高拱他们都硬硬地站在那里,眼睛也闭上了。李王妃更是把住殿门,手心攥着冷汗。陈洪憋了全身力气,就等着嘉靖的旨意,但嘉靖这时却是冷静的,清醒的,他深知大明朝不能再经受一次远比“大礼仪”更残酷的牢狱之灾,偏偏君臣不容水火,让他暗自吞下这个苦果,他如何能受?因而嘉靖只是静静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于可远。于可远这时候也显出超凡的定力,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吱声了。嘉靖满腔怒吼越积越盛,望向陈洪:“北京城有贪官吗?”
“回主子,没有。”
陈洪狠狠咽了口唾沫,“都是这个于可远胡诌八道,不敢承认,就东拉西扯!”
嘉靖冷笑了一声。陈洪接言了:“于可远!咱家看你当初协助平叛倭寇,擒拿严世蕃等人有着不小的功劳,还算是个好的!难道都是假的?你要认为自己是个好的!就敢做敢认!人家海瑞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都敢买口棺材准备自己的后事,何况你这个通议大夫!”
于可远望向陈洪,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并不回他。嘉靖:“于可远,你被陈洪问住了?”
于可远这才望向嘉靖:“回皇上,微臣并非被陈公公问住,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陈公公这忤逆犯上的言论!”
“主子!”
陈洪这时竟真的跳起了,指着于可远的鼻子道:“主子!海瑞就是这个于可远指使的千真万确!奴才跪请主子下旨拿人!”
嘉靖慢悠悠望着于可远,“你不想听到说你是怎样忤逆犯上的?”
陈洪怔愣住了,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望向于可远的眼神也没有刚才那般恶狠,“说!”
于可远深深望向嘉靖,这番话说得既真又假,既假又真,肺腑极致:“回奏皇上,自稷山县开始,臣与海瑞相识,纵使他不承认,臣自认为海瑞是臣的知己。他欺君犯上,臣自忖难辞其咎,等同于臣犯上。此臣罪一。海瑞写的这个东西,臣虽不知,但近来海瑞行为反常,臣作为朋友没有规劝,未曾规劝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臣妹承办福远织坊,不能归束属下,发生山东与北京两起贪污大案,海瑞虽与臣有故交,此事并未藏私,臣不仅不能体恤海瑞公情,反而施加重重压力,令他不能结案,此臣罪三。海瑞所呈的东西,到底是何等狂悖之言,臣知或不知,有这三项罪名都已难辞其咎。海瑞既然提前买了口棺材等待伏诛,臣无非也自备几口,与家人一道等着伏诛罢了。至于陈公公所言,问臣是不是好样的,臣这就回陈公公。海瑞呈上这样的东西触怒龙颜,陈公公何以说海瑞是好样的?海瑞既然不是好样的,陈公公为何认为臣不是好样的?陈公公此番话,才是真正的狂悖犯上之言!与海瑞有何区别?臣恳请治陈公公的罪,让他收回方才大逆不道之言,臣方有下言!”
始终趴在地上的黄锦,忍不住抬头望向于可远,眼神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和惊叹之情。嘉靖猛地望向黄锦,“这就开始佩服了?心里是不是在想着,这才真是个好样的?”
然后又望向陈洪,“朕不管你是不是真有眼力,朕姑且就认为这个海瑞是个好样的!于可远也是个好样的!这话不仅不用收回,还非常对!对!非常对!”
于可远从进来时的淡然自若,再到如今,终于有了一丝惊慌。但他还是按捺住所有情绪,静静地望着嘉靖。嘉靖又望向于可远,“你一定不知道,朕平生就喜欢像你这样的,都是好样的!你的什么朋友,什么故交,什么恩师,什么同党,什么背后靠山!他们都是好样的,都来到殿前!朕都喜欢!”
于可远的朋友和故交有谁?俞咨皋算吧?林清修算吧?他们何罪之有?恩师是谁?高拱……同党是谁?往高了说,杨博、黄光升、伍辛、胡文远……背后靠山?往高了说,司礼监的黄锦,裕王府的裕王和李娘娘,戚继光和俞大猷,乃至提携过他的谭纶,举荐他的王正宪,为他向嘉靖进言的陆经,连徐阶和张居正也提携过……这一路走来,于可远有太多贵人相助,而嘉靖这番话,便是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嘉靖这番话一讲,便是杀人诛心!于可远知道自己肩膀上不仅扛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还有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命悬一线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道:“回皇上!微臣不是谁的同党,任何提携都有迹可循,遵循祖宗家法,遵循大明律!”
“臣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禀生,因受皇上赏识,入国子监称为天子门生,若是恩师,陛下才是微臣真正的恩师!陛下让臣到翰林院修撰《三大政纪》,之后赴宛平县治理灾民平息民怨,一直到几日前升列詹事府,每一步都是陛下您的提拔,若说靠山,陛下您才是臣真正的靠山!若说同党,微臣也只能是陛下您的臣党!陛下对微臣的提携之恩,微臣没齿难忘,更不敢又二心!君不密则失臣,陛下刚才之言有失君臣之道,更非明君之言!臣叩请陛下收回此言!”
说罢,于可远朝着地面猛磕了几个响头,那振聋发聩的声音在殿内徘徊不尽,又传入殿外百官的耳中。而最先灌入的,是嘉靖帝的耳畔。他望着于可远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忽然大脑一片空白。这是在哪?不是玉熙宫吗?不是他每日被臣子和奴才们吹捧的地方吗?他坐在蒲团上,只感觉四面八方有无穷冷风灌入他的身体,他望向四周,没有一人向他伸出援手。他像是被群狼环伺,孤立无援的老人。双眼望着站在殿门口的李王妃,望着同样被于可远这番话震撼的百官群臣,望着他们眼中闪过的激动,望着他们体内流淌着的沸腾的鲜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好像忽然就老了。徐阶和高拱相互搀扶着,站了这么久,他们都是靠着心底一股气扛到现在,如今听见于可远这番话,终于扛不住了,双双往旁边倒下,赵贞吉和张居正连忙搀扶着他们,顺势跪倒在地。身后的百官也跟着跪倒。所有目光都望向谨慎精舍,期待着于可远这番话,是否能奏出一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结果。但显然没有。嘉靖虽老,却老当益壮,不会轻易服输。他终于从孤立无援中寻到一个能给他力量的人,他望向于可远,接着又望向陈洪。“陈洪。”
“奴才在。”
“这个于可远让你收回刚才的话,又要朕收回,朕问你,你且收回否?”
陈洪当然明白嘉靖的心思,立刻坚定喊道:“回主子!奴才绝不收回!今日之事,不仅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闻所未闻,纵观前朝几千年,也是从未发生过的!这个于可远分明是做贼心虚,想尽办法为海瑞遮掩!实际上是个巧言令色之辈!大奸似忠!海瑞得立刻抓起来!这个于可远更要立刻抓起来!和海瑞、于可远平日有来往的人,也得立刻抓起来!绝不姑息!绝不饶恕!彻查!彻查到底!”
“查谁?谁来查?”
“牵涉到谁就查谁!奴才愿意为主子效劳!”
嘉靖不再望向陈洪,转而望向于可远,“于可远,陈洪这话总不该是忤逆犯上吧?”
于可远深深望向嘉靖:“皇上既然听信了陈公公的话,微臣甘愿伏诛。”
“朕谁的话都不听!谁的话也不信!”
嘉靖又怒吼了一声,很是莫名其妙,“现在就想伏诛,太便宜了你!你刚才不还说是朕的臣党,朕的门生吗?说什么朕是你的最大靠山!到底是不是,朕现在不会认,陈洪说你是好样的,朕也不会收回!”
说着说着,嘉靖觉得自己好像气短了,脑子和身子都在晃悠。“陈洪!”
“奴才在。”
“你一个,于可远一个,刑部一个,大理寺一个,提刑司一个,北镇抚司一个……去查这个海瑞!去查这个于可远!查他们的同党!”
“回奏主子万岁爷,奴才,奴才该从谁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这时仿佛得了失心疯,既像是在对陈洪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抓……抓哪些……”“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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