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梦像只暴躁易怒的猫,蜷伏在一个很浅的意识黑暗处。不时骚动,害得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睡着没有——因为诲的声音一直都在那里旋转着,我的脑袋变成了一个海螺。又开始窒息了,这一次的窒息是缓慢而幽暗的,带着冷气机轻轻的响。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怕你,我没睡着,我马上就要醒来了,不信你看,我一直都听得到海浪。一把尖锐的声音刺进来,我的睡眠流出和灯光颜色相同的、昏暗的血,见鬼,又是电话,不过这次是我的手机,难道还是西决吗?还有完没完啊你,要是再吵我我就直接告诉你江薏睡在方靖晖那儿。
手机的屏幕上闪着的字是:“冷杉”。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坏孩子。
“掌柜的。”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刚刚跑完步,呼吸得很重,“我,我到了,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儿?”
“什么叫你到了?”我一下子睡意全无。翻身坐起来,这个家伙甚至有办法让我在热带浑身打冷战,“你给我说清楚,你人在哪里?”
“我在三亚,凤凰机场。我想你。”他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语气迟疑。
“你和我开什么玩笑啊?”我气急败坏的时候反而把嗓门儿压到了最低,“你什么意思?半夜三更的别这样吓唬我行么?又不是演恐怖片。”
“是真的。”他坚持道,“我,我去买机票的时候,人家告诉我,只剩下一班下午三点起飞的,然后就是晚上起飞的——我的钱只够买晚上起飞的那班,然后我就……你在哪儿?你告诉我。”
“为什么?”我咬牙切齿地问他,听见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无可奈何地砸在枕头上的声音,“冷杉你可不可以差不多一点儿?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个小姑娘,我最讨厌人家跟我开玩笑,最计厌别人无理取闹地给我惹事……”
“南音跟我说你是带着火星人来看他爸爸的。”他口气生硬地打断了我,“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你是专程陪着江薏姐出来玩的,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南音……”我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心的肉里,南音你到底——虽然除了江薏,我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过关于冷杉的事情,可是南音这丫头,也许她是无心的,应该是的,“你今天看见南音了?”我故意地转移话题,似乎这样就可以回避他此刻和我处于同一座城市的尴尬事实。
“早上,南音来店里,她说你是来……”他的声音突然间提高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我又不会介意你是来见你以前的老公,可是……”
“你是在质问我吗?”我吃惊地叫喊起来,顾不得会吵醒郑成功,“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们在一起,开心就好,不开心就一拍两散,你倒要搞出这么多肥皂剧情来,我真是服了你。我有义务对你说真话吗?你不要太拿自己当盘菜好不好啊!”我的太阳穴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搞得一阵阵地跳动,电话那边传来的只有沉默,沉默越来越静了,我甚至听不见了呼吸声,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软了一下,“冷杉,你犯不着的,玩一玩就算了,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我僵硬地翘了一下嘴角,其实是想自嘲,却忘了他看不到这个难堪的微笑。
“郑东霓!”他居然蛮横了起来,“少他妈废话,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你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海棠湾!好了吗?这个地方叫海棠湾,没什么游客,要是不自己开车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走,聪明的话你现在就在机场找个地方住下来.乖乖地等到天亮了我过去接你,现在好了,我原来的安排都打乱了,你这样给我添乱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呀?你的目的达到了没有?好了我现在要挂了,我屋里还有小家伙在睡觉,有事的话,明早再打吧。”
我迫不及待地收了线,像是在看恐怖片的时候,看不下去了只好急忙寻找遥控器那样,企图通过换频道来逃避血淋淋的镜头。咬着嘴唇关了手机,看着屏幕熄灭的时候又突然地把它打开可,因为我敢肯定天亮以前他还是会打来的,我就是知道。
这个夜晚又不能好好睡觉了。一股湿热的风拖泥带水地从敞开的窗子拥挤进来,那是浪涛的声音在出汗。我的手指深深地缠绕在蓬乱的头发里面,视线从手腕和手腕之间俯下去,俯下去,底下是一片月光笼罩的沙。拜托你敬业一点儿好不好?你是月光,要是连你都不能清凉一点儿,要是连你都不能幽静一点儿,要是连你都搞不定这个地方阴魂不散的热度——我该怎么办?我现在需要你可以了吗?我需要你安静、清爽、面无表情地看看我,我需要你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因为我觉得我被羞辱了,方靖晖和江薏羞辱了我,我亲手设下的圈套狠狠地给了我左脸一个耳光;郑成功清澈的眼睛羞辱了我,提醒着我此生的破败和难堪的岁月就这样来了;Peter羞辱了我,他眼神里的沧桑和含义复杂的叹息清脆响亮地打在我的右脸上——这右半边脸还是我自己凑上去的;当然西决也羞辱了我,他那通见鬼的电话将会是我此生最不愿意回想的场景之一。当我没有表情地忍耐的时候,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整个胸腔都弥漫着一种碎裂般的柔情,它们源自心脏跳动的那个区域,往上蔓延直到喉头,往下侵袭直到胃部,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残破的湖,稀释着我血液的浓度。所以我迫切地需要你来波光粼粼地照耀它们,我的月亮。
给我一点儿酒好吗?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喝,只不过,我被一个孩子横冲直撞的爱情捅了一刀。这真让我恼火。没有人有资格像这样撞到我心里的那块最暖和的地方去。不管他打着什么样的旗号,以什么人的名义。有一行势单力薄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流进了手臂上面的皮肤里。完蛋了,我对自己说,我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时候我十八岁,爱情,爱情是一个操场上飞过来的鲁莽的足球,“郑东霓”这个笨拙的、来不及躲闲的人就像块呆若木鸡的玻璃那样被它砸得粉碎。春天,我记得那是在春天,我一个人站在学校实验楼的楼顶天台上.看着葱茏的树冠莫名其妙地呈现另外一张面孔,我平淡地问我自己到底要不要跳下去,虽然我的腿已经软了,虽然我不得不用力抓紧天台上的护栏来维持站立的姿势,可是我的心里的确是一片平静。我模糊地想着这天空它耍了我,它就像那个男人的谎言一样耍了我,我还以为若是我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就能离天空近一点儿,所以我来到了楼顶,所以我来到了这个绝境,我到了绝境才发现,它依然离我那么远,像在平地上一样远。耍了我的或许不是天空,而是我自己的错觉——这和爱情其实是一个道理。但是我现在才发现又有什么用?绝望的时候我不需要任何真理,我只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扔出去,让地面上看热闹的人们产生和当初的我类似的幻觉——那个寻了短见的女孩子有那么一瞬间融化进了蓝天里。
然后西决沉默地冲了上来,拦腰抱紧了我,十五岁的他力气居然已经那么大。我死命地咬着嘴唇,不许自己尖叫,一边跟他沉闷地厮打。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溢出来。指甲掐进他手腕上的肉里,所有彻骨的恨都倒给了他。他终于制伏了我,企目把我拖走,可能是我挣扎得太厉害了,他于是恶狠狠地把我推倒,天台上的水泥地被阳光照得暖和了,从我们的正下方,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声。我就这样跌落在了钢琴的音乐声里,看着他的脸庞,突然间就丧失了所有用来燃烧绝望的勇气。这就是我经常痛恨西决的原因。可是他蹲下了身子,满脸惊恐地看着我,他说:“你不要哭。”我说“你滚吧你滚吧你滚吧你个傻B你他妈什么都不懂你装什么好人!”但他只是慢慢地把手伸给我,他说:“姐,跟我回家。”
我做梦了么,我为什么梦见了西决?还是十五岁时候的两决?我甩甩头,看见手机上那一抹光芒又在闪烁了,像是深海里面会发光的鱼。“冷杉。”我知道我的语气莫名其妙地凄凉,“你又要干什么呀?”
“海棠湾,对不对?”他的声音里甚至有种孩子气的骄傲,“我问了人家,海棠湾最好的酒店,叫锦瑟家园,对不对?你是不是住在这里?如果是,我就在大堂里。”
“你是怎么过来的呀,笨蛋?”我惊愕地问。
“在机场,有个心肠很好的人让我搭了车,送了我一段,然后给我指了路,我沿着公路一直走,就到了,有什么难的?三亚又没有多大,现在天都快亮了,也该走到了。”
“你沿着公路一直走?”我像个白痴那样重复着他的话。
‘对呀,一直走。”他笑了,“路上是有一点儿黑,不过没关系的,时不时的也会有车经过,他们的车灯能替我照亮一点儿路。”
一股热浪冲到了我的眼眶里。我发了几秒钟的呆,轻轻地说:“等着我,我就下来。”似乎如果我说话的音量再大一点儿,声音就会控制不住地打颤。
踩着一地的灯光,我在长长的走廊里奔跑,途中经过了所有那些长相相同的房门。我出来的时侯把房卡带在身上了吗?管他呢,还在意这种细节做什么?那种强烈的、白茫茫的渴望像道炫目的光,在我的身体里呼之欲出。我这个人快要变成它了,我耳边甚至已经掠过了“自己”在迅速消失的过程中带出来的风声。电梯门不动声色地开启,非常绅士风度地欢迎我又一次来到了绝境。
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站在柱子下面。他的眼睛里有种害羞的神情,但他从头到尾,都丝毫不躲闪地盯着这个慢慢开启的电梯,以及从里面飞奔出来的我。
我该怎么办?我要冲上去抱紧他吗?可我突然间变得胆小如鼠,我只是慢慢地走上去,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对视了几秒钟,我对他笑了,“傻瓜,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多危险?”他怔怔地看着我,点头,再摇头。
“为什么?”我知道我问得没头没脑,可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怕你走。我怕你带着火星人,又重新回去找他的爸爸。你们要是一起走了,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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