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沈一贯。
然而,朱诩钧对另外一些人的请求,他的反应却像跳蚤一样的敏锐。那就是散布在全国各地的矿监和税监们的奏章,上午送进皇宫,朱诩钧的“朱批”谕旨,下午就发了出来。其敏捷迅速的程度,使宰相们自顾形惭。
由宦官管理开矿和负责征收赋税,是大黑暗时代的暴政之一,依照儒家正统的政治哲学,凡是祖先创立的制度,后世子孙绝不可以更改,而“矿监”和“税监”,正是祖先创下来的制度之一。所谓矿产,主要的是金矿、银矿和朱砂矿,某一个地方一旦发现矿苗,皇帝就指派一个宦官前去主持,官衔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所谓税收,政府本有财政部(户部)主持,财政部也本有它的税务机构。但皇帝却另外设立一个征税系统,由他指派的宦官负责,称为“某地某税提督太监”。简称为矿监和税监。
在二十世纪,开矿是一件受人欢迎的生产性建设,但在大黑暗时代,却是谋杀的手段。宦官在最初派遣时,固然只有一个人,不过依当时官场的传统习惯,奇Qisuu。com书他至少拥有一百余人的随从。在随从中,他遴选十几个负实际责任的矿务官员,此十几个矿务官员,各又有一百余人的随从(这正是《红楼梦》所形容的“奴才还有奴才”的现象),每家以五口计算,一个矿监至少有五千人寄生在他身上,这种非生产的人事开支,就是最富有的金矿都无法负担,而且还不把贪污的数目计算在内。矿监系统自有他们的特殊办法,这办法就是一律转嫁到当地居民身上,那只要随意指认某一个富家地下有矿苗,就可以了。一旦被认为地下有矿苗,那家房屋就要全部拆除,以便开矿,唯一避免拆除的方法是贿赂。开矿时挖掘不到或矿藏不多,附近的富家随时都可被指控“盗矿”,富家破产后,盗矿的罪名就延伸到穷人头上,他们被投入监狱,苦刑拷打,直到全家尽死,或缴出全部“盗矿”的赔款。一个矿场即令枯竭,也不能关闭,因为关闭后五千余人的生路便告断绝,所以全部开支,包括呈献给皇帝的数目,都由当地人民承担。
税监跟矿监相同,而更普遍,像天津的店铺税,东海沿岸的盐税,浙江、广东、福建等省的海外贸易税,成都的茶税、盐税,重庆的木税,长江的船税,荆州(湖北江陵)的店税,宝低(天津宝坛)的鱼税、苇草税。普通税吏本已是烂污人物,但比起税监系统,他们简直纯洁得如同婴儿。税监系统只要用手向某商店一指,说他漏税,这个商店纵然破产都不能清偿。
除了矿监、税监,还有采办太监和织造太监。前者如采办木材,采办香料,采办宫花珠宝;后者如烧制瓷器,纺制锦绣绸缎。他们对人民的伤害,不亚于矿监税监。用采木作为说明,在采购中心的四川省,便有一个沉痛的谚语:“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形容采伐一根供皇帝建筑宫殿的巨木,一千人中要死五百余人,才能砍倒和运出丛山。四川人民一听到采木的宦官驾到,无不惊恐。
宦官系统因有皇帝支持的坚强背景,他们的凶暴更甚于官员和乡绅,甚至骑到官员和乡绅的头上,平民就更不堪活命了。最闻名于世的湖广(湖北省及湖南省)税监陈奉,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但征税,还公开地抢劫行旅,殴打维持治安的官员。他手下的税吏在武昌(湖北武汉)经常假借着缉查私货的名义,闯入民宅,奸淫妇女,勒索财物,稍为不满意,就逮捕到税监所主持的税务公署,用酷刑追缴漏税。一六○一年,即本世纪(十七)第二年,武昌就因税吏强奸一位妇女的案件,激起大规模暴动,二十余万人攻击税务公署,陈奉逃到亲王府躲避,密令他的骑兵卫队三百余人(一个宦官竟有如此庞大的卫队),向抗暴群众冲杀,当场数十人死于非命。群众更为愤怒,生擒了陈泰最亲信的助手六人,投入长江。云南税监杨荣,比陈奉还要厉害,群众起来攻杀他的随从,杨荣就一口气逮捕了数千人,全都用酷刑拷死,又逮捕被认为拒绝合作的一位中级军官(指挥使)樊高明,拷打后戴枷示众。一六○六年,民变与兵变结合,突击杨荣,把他杀掉。
罪恶的根源事实上不是宦官而是皇帝,杨荣事件后,就发生一件肉麻当有趣的反应。酒肉皇帝朱翊钧并不追问群众暴动的原因,而只对群众胆敢犯上作乱,大为震怒。为了加强这种震怒的效果,朱翊钧拒绝吃饭,宣称:“杨荣算不了什么,我痛心的是,那些凶手把国家法律的尊严置于何地?”
朱翊钧贪财而残忍,他在宫中除了吸毒外,便是喝酒,每喝酒一定酩酊大醉,左右侍候他的宫女和小宦官,一不顺眼,朱诩钧就喝令扑杀(我们应牢记他“拿下”的威风)。截至上世纪(十六)一五九二年统计,死在他皮鞭下的已达一千人。我们无法得到准确数字,“一千人”是当时大臣公开写在奏章上的。那一年朱诩钧已在位二十一年,平均每星期都要有一个哀哀无告的宫女和小宦官,被他杀害。只有一种情形才能使他回嗔作喜,和颜悦色,那就是向他奉献开矿和征税所得的金银财宝。矿监、税监们不得不倾全力去搜刮,他们知道,如果奉献太少,触怒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吸毒犯,自己难逃一死。
一六○二年,朱诩钧染病沉重,再邪恶的人,到了临死,都会天良发现。朱诩钧对深夜被召人深宫诀别的宰相沈一贯说:“开矿收税的事,大家都反对,我因为宫殿没有筑成,所以采取权宜措施。现在可以停止了,江南的织造和江西的瓷器,也一齐停止,宦官一律撤回。”又亲笔写了一张谕旨交给沈一贯。可是,到了明天,在全国都盼望那个暴君死亡的欢乐愿望中,朱诩钧却竟然痊愈。他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对撤销矿税宦官的事懊悔不迭,一连派出二十位宦官,到宰相所在地的内阁索回谕旨,沈一贯最初还鼓起胆量拒绝,以致平常不把宰相放在眼里的那些宦官,恐惧万状,向沈一贯叩头流血。沈一贯不敢再坚持,只好缴回。然而司礼监田义(一位有血性的宦官),向朱诩钧劝阻说:“谕旨已经颁发,恐怕无法收回。”朱诩钧怒不可遏,亲自挥刀,要杀田义。撤销矿监、税监之事,就此告吹。
事情已十分明白,明政府跟全体中国人民,已不能共存。凤阳军区司令官(风阳巡抚)李三才在请求朱诩钧停止矿税宦官的奏章上(这奏章照例地如石沉大海),有一段说话:“杀人父母,使人成为孤儿;杀人丈夫,使人成为寡妇;破人家庭,掘人坟墓(在二十世纪前,中国人一直强烈崇拜祖先);纵然对方是仇人敌人,我们都于心不忍,陛下怎么忍心对一向被你称为赤子的臣民如此?”
问题是,朱诩钧硬是忍心如此。
在那个时代,整个国家都是皇帝的私产。朱翊钧还要搜刮这些财宝干什么?这是一个谜。这谜于一六一四年揭晓。郑贵妃所生,被怀疑阴谋夺嫡的儿子朱常洵,封到洛阳(河南洛阳)当亲王,除了国库负担一个可怕的数目外,老爹老娘把从“矿”、“税”所得到的血腥钱,全部交给这个宝贝,希望任他怎么花都花不完。二十七年后(一六四一),民变领袖李自成攻陷洛阳,这位宝贝儿子跪在李自成面前叩头乞命,仍被剁成肉酱,跟鹿肉拌在一起,被愤怒的群众吃掉,那些财富又回到民间。
三 后金汗国崛起东北
一六一六年,即朱诩钧展示威风,“拿下”事件的明年。位于北京东北七百公里的赫图阿拉城(辽宁新宾),女真部落一位酋长努尔哈赤,自称可汗,建立后金汗国。
——这是明王朝第一响丧钟,二十八年后,他们攻陷北京。
女真民族于十二世纪时,曾建立金帝国,征服了中国一半以上的土地,还活捉了中国当时宋王朝的两个皇帝。金帝国灭亡时,进入中国境内的女真人,大部分被歼灭。只有遗留在故土上的若干部落,仍然存在,他们分为下列的三部,其中以建州女真最为强大:
一 野人女真 住黑龙江下游一带
二 海西女真 住东北平原一带
三 建州女真 住图们江一带
上上世纪(十五)初,明政府特地加封建州女真的酋长李满住为建州卫司令官(都指挥使),作为藩属。所谓“卫”,即军事屯垦区。司令部所在的建州,即俄国海参崴稍北的双城子。不久,野人女真南侵,建州女真受到压迫,沿着图们江逆江而上,向西南迁移。明政府就先后把他们分割为三个卫,总称“建州三卫”。我们用下表说明:
上世纪(十六)七十年代,建州右卫司令官(都指挥使)王杲最为强悍,屡次沿边劫掠。中国边防军军官裴承祖到他的辖区寻找逃犯,王杲竟把裴承祖剖开肚子惨杀。中国边防军把王杲击斩,但他的儿子阿台继续跟明政府对抗。到了上世纪(十六)一五八三年,辽东兵团司令官(辽东总兵)李成梁,再发动一次攻击,由建州卫所属的两位酋长尼堪外兰(苏克素护河部落)、觉昌安(觉罗部落)分别担任向导,包围建州右卫所在的古勒城(辽宁抚顺古楼村)。觉昌安奉命到城中劝说投降一被阿台拘留囚禁。城陷落时,觉昌安的儿子塔克世首先冲进去抢救父亲,觉昌安却在大火中烧死,塔克世也在混乱中被明政府军误杀。
这是一件缺乏积极证据,但并不是没有迹象可寻的陷害谋杀疑案。父子二人深入虎口,觉昌安适时的被烧死,塔克世也适时的被自己方面的军队,即明政府的军队所误杀。当时就传说纷纷,认为是尼堪外兰和李成梁的阴谋,目的在铲除日后潜在的敌人。
阿台的覆灭和党昌安父子之死,使建州三卫的政治组织瓦解,部落星散,各自为政,这正是中国明政府所企求的。然而,塔克世的二十八岁的儿子努尔哈赤,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他跟十三世纪蒙古帝国开国大汗铁木真的遭遇,几乎完全相同。努尔哈赤自幼丧母,不堪继母的虐待,离家流浪到当时中国东北重镇抚顺(辽宁抚顺)。因祖父和父亲跟明政府都有密切关系的缘故,他有机会出入辽东兵团司令部(在辽宁辽阳)跟李成梁的私宅,对明政府的贪污无能和军队的腐败,有深刻的印象。又因广泛地跟异民族的汉人来往,使他的胸襟和智慧,日益开阔,他追求高等知识过程中,《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部小说,在他身上产生极大的影响,使他不久就成为一个受部落爱戴的军事统帅和政治领袖。
努尔哈赤从他父亲那里,只继承了十三副盔甲和叛变逃亡后剩下的数十名部众。他收拾残局,忍辱负重,捕杀背叛中国的同族女真人,以表示对明政府的忠心耿耿。再加上他祖父、父亲同时为中国牺牲,努尔哈赤遂被明政府正式任命为建州卫代理司令官(都督企事),努尔哈赤即利用这个官衔所赋予的影响力,壮大自己。
三年后(上世纪一五八六年),他击斩尼堪外兰。
二十五年后,到了本世纪(十七)一六一六年,羽毛丰满。努尔哈赤正式称可汗,建立后金汗国,以继承覆亡于十三世纪的他祖先们的金帝国的大业。一六一八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祭告天地,宣布他脱离明政府,和跟明政府对抗的理由。七大恨中的第一大恨就是明政府杀了他的祖父和父亲,其他六大恨不过一些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小事。
发表七大恨的次年(一六一九),中国辽东军区总指挥(辽东经略)杨镐,这位在保卫朝鲜战役中全军覆没的债帅,动员精锐边防军九万人,包括从南方出击的朝鲜兵团一万人,分四路讨伐后金汗国,准备一举把这个初起的叛乱集团摧毁。努尔哈赤集结六万人抵抗,在萨尔浒(辽宁抚顺东)鏖战六天,杨镐大败,四万五千人阵亡,朝鲜兵团投降后金,而后金汗国只死了二千余人。努尔哈赤乘胜进攻,一连攻陷开原、铁岭。这是明政府最早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出击,从此只有挨打和逃跑的份。
两年后(一六二一),后金汗国攻陷抚顺、辽阳、沈阳。明政府任命熊廷弼担任辽东军区总指挥(辽东经略),而另任命王化贞担任辽东军区司令官(辽东巡抚),这是大黑暗时代最流行的双线领导制度,目的在互相牵制,防止叛变。总指挥和司令官的权力和责任,很难划分,熊廷弼是继于谦之后中国最伟大的军事天才,他对领悟力较弱的蠢庸之辈,感到不能忍受,所以他的人缘不好,高高在上的那些官僚政客,尤其厌恶他,他的官位虽然理论上比王化贞稍高,但王化贞有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作他强硬的靠山,所以熊廷弼指挥不了他,熊廷弼只有四千人的部队,驻防山海关(河北秦皇岛东北)。王化贞则拥有重兵六万,驻在山海关之北二百四十公里的广宁(辽宁北宁)。王化贞跟十一世纪的范仲淹一样,善于对内宣传,他宣称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的大军立刻就可以把努尔哈赤一举荡平。熊廷弼深知道边防军腐败已极,没有战斗力量,坚持主张采取守势,不可轻率挑战。但王化贞壮烈的言词,和用克扣军饷行使贿赂,收到预期的效果,北京大多数重要官员都支持王化贞,一致抨击熊廷弼懦弱无能和刚愎自用。问题是,努尔哈赤并不支持王化贞。第二年(一六二二),当王化贞兴高采烈地招降纳叛,准备出击时,后金兵团先发制人,用闪电战术突击广宁(辽宁北宁),王化贞六万人覆没,只身逃走。
这次战役跟熊廷弼无关,但宦官巨头魏忠贤认为跟他有关就跟他有关了。熊廷弼被逮捕下狱,三年后(一六二五)斩首。熊廷弼死时,王化贞虽然也在监狱里,但他仍然活着,在大量贿赂下,高级官员继续支持他,并且有数万被雇佣的职业群众,在北京街头示威,为卓越的王化贞将军呼冤。
王化贞的失败,使明政府在东北的土地,即辽东军区,丧失了百分之九十九,山海关外,只剩下锦州(辽宁锦州)、松山(辽宁锦州南松土堡)、宁远(辽宁兴城)三个孤城。宁远在山海关东北一百一十公里,由年轻有为的将领袁崇焕防守。
努尔哈赤于击败王化贞后,即把首都从赫图阿拉城(辽宁新宾)迁到刚从明政府手中夺取的辽阳(辽宁辽阳)。三年后(一六二五)再迁都沈阳(辽宁沈阳),步步进逼明帝国。明年(一六二六),努尔哈赤亲统十一万没有战败过的精锐兵团,围攻宁远,企图把山海关外的明政府的势力,全部肃清。结果遭到失败,努尔哈赤被守军使用的葡萄牙巨炮击中,重伤而死。
四 清帝国以战迫和
努尔哈赤的逝世对后金汗国没有重大影响,这是新兴政治力量的一种重要考验。他的继承人皇太极于老爹死后的次年(一六二七),对宁远发动第二次攻击,被袁崇焕第二次击退。皇太极在回军途中顺便进攻锦州,又被守军击退。明政府宣传这次战役是“锦宁大捷”。
皇太极同他老爹一样的干练,他综合分析宁远城外失利的结果,得到一个结论。认为明政府虽然困于国内如火如荼的民变,日趋衰弱,但边疆上的重点实力仍不能忽视。他希望跟明政府和解。只要明政府承认他的汗国存在,他愿意结束战争。
于是。皇太极采取行动,一是用武力征服南方的朝鲜王国和西方的蒙古察哈尔部,以切断明政府的左右两翼。一是绕过宁远(辽宁兴城)和山海关,从另外的道路,攻入中国本土,对明政府施以压力。这两者他都做得非常成功,朝鲜国防军溃败,在亡国和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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