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诧异道:“但是什么?”
秦王驷道:“寡人问你,君何以为君?”
芈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统所裔。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对吗?”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可知周室开国有三千诸侯,如今只得十余国相争霸业,那些被灭掉的数升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统所裔?”
芈月怔了一怔,仔细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说中原诸国,便是我楚国立国这数百年。也是灭国无数。”黄国、向国、莒国,甚至庸国,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了的诸侯啊。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丝玩味。他宠幸她、纵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务繁忙之后的闲暇;带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时兴起。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居然会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难以理解的商君书。甚至她真的有所领悟,能够把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向他询问。他忽然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对于王图霸业。一个小女子能够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够走到哪一步去?
这是个很有趣的试验,他想试试。鲁人孔丘说“有教无类”,眼前的这个女子,如一颗未琢的美玉,他想亲手去把她雕琢出来。他之前有过许多的女人,但每个女人不是太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既聪明,又不会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后能够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虽然杀商君以平众怒,但坐上这个位置以后,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道:“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经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似有所悟:“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销,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点头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必定要面对元气大伤一场。”
芈月听得暗惊,细思却是越想越是骇异,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将自己脱胎换骨,撕皮裂肉。想不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惧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地:“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的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作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上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生养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他长叹道:“变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生养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的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中,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被迟迟不能阅现而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生养息。
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
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有赏,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实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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