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记得,从小到大,映象中的父亲从来都是那么的处变不惊,自己也从未见过他流一滴眼泪,可是现在,眼前的父亲是如此的可怜无助,手足无措,就好像瞬间变成了个泪人一般,不住的恸哭。
过了良久,夏侯尚终于不再落泪,他痴痴的望着眼前壁寒坟头的墓碑,斯人的音容笑貌,就似乎还在眼前一样。
此刻,他的眼中,尽是温柔。
“寒儿……寒儿……我来迟了……让我见见你最后一面,可好……”
夏侯尚说着,突然蹲下身,如同发疯一般,开始一把一把的刨开坟头的新土,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又一点一滴的埋葬在了坟土之中。
夏侯玄见到这般场景,十分惊讶,但他没有阻止父亲,稍一愣神之后,他反而也蹲下身,开始帮父亲挖了起来。
夏侯玄知道,父亲只是想再见寒姨一面!
夏侯尚的双手逐渐布满了血痕,众人开了棺盖,只见壁寒脸色苍白,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墓穴之中,宛如一只枯死的蝴蝶。
“寒儿……”夏侯尚深情的、轻声的呼唤着,但墓穴之中却无人回应……
黄初六年,征南大将军、昌陵乡侯夏侯尚病重告假,还于京都洛阳修养,魏帝曹丕鉴于南方无人镇守,加封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接管南方诸军事,出镇荆州,屯守宛城。
昌陵乡侯府中,一家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其乐融融了。
家主夏侯尚先是一连数月借酒消愁,后来便开始不时的呕吐,咳血。
终于,他还是躺在了病榻之上。曾经笑谈帷幄间的儒雅、拔剑平四海的豪气,似乎都已随着璧寒的亡逝而一去不返,如今的年仅四十余的他只能病卧床枕,如同一个迟暮老人一般苟延残喘。
夜幕中的夏侯府,黑暗孤寂,静默无声。
“父亲……”
夏侯玄与两个妹妹围在病榻前,满面泪容。
而夏侯徽那尚且年幼的闺女,此刻正在堂中玩耍,丝毫没有意识到曾经那个方正儒雅的外公,此刻究竟会如何。
“玄儿,徽儿……你们两个已经是大孩子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两个一定要照顾好羽儿,……知道么……”夏侯尚双眼无神,气若游丝,十分虚弱的抓着孩子的手。
“父亲,您千万要节哀,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夏侯玄握着父亲冰冷的手,想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可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夏侯徽听了哥哥这话,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们明白,羽儿是寒姨与父亲在这世上的唯一的骨血,也是父亲此刻最为牵挂的孩子。
夏侯尚努力的牵了牵嘴角,举手颤抖着擦了擦女儿的眼泪,说道:“徽儿……不哭……”
“玄儿……你,以后要撑起这个家,你……要记得照顾好……妹妹,……照顾好你母亲……”
夏侯玄终于也是没有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听了父亲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夫君……”平日里冷静如水的曹缺玦,此刻泣不成声,紧紧的抓着丈夫的手,就像生怕眼前人突然消失一般。
“玦儿……此生……是尚有负于你,如果……有来生……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曹缺泪如雨下,紧紧抓着丈夫的双手,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夫人,陛下前来探视君侯。”管家顾霆进堂说道。
“恭迎,陛下……”曹玦率着子女众仆,朝着曹丕跪拜行礼。
曹丕快步行至病榻前,望着面容枯槁憔悴的夏侯尚,曹丕突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握着榻上情若手足之人的手,却发现这双手,似乎不再像当年儿时、少年时的那双手了。不知何时,这双手竟变得如此粗糙……如此冰凉……
夏侯尚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没来由的,想起了建安年间,那个站在故都洛阳废墟之中,年幼却踌躇满志的七岁孩童。
他不禁泪眼婆娑,虚弱的发出一声轻轻的呼唤:“子……桓……”
平日冷若冰霜的帝王,此刻似是要将泪水流干一样:“对不起……伯仁……是我曹家,负了你……”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执手泣涕。【注1:《三国志·魏书九·诸夏侯曹传》:“六年,尚疾笃,还京都,帝数临幸,执手泣涕。”】
“寒儿……寒儿……”夏侯尚望着窗外的飞鸟,似是从记忆深处寻找着什么,他想起,那年青州城的冬天,他与她第一次的相遇,那温暖的笑容,就如同温热的火焰,瞬间化开了刺骨的寒风……
“我答应你……如有来生,你……便是我唯一的妻子……”
黄初六年,五月,乙巳日。昌陵乡侯,征南大将军夏侯尚薨逝,享年四十余,谥曰‘悼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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