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从嘈杂不堪的梦境里醒来,他感受到了透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于是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将放在床边的DELL(戴尔)手提电脑抬到自己胸前。电脑屏幕感应到了这种细微的振动,“啪”的一声从休眠中醒过来;FLASHGET(下载器)仍旧持续下载着动画,屏幕的右下角显示出“11:30”的数字。
上午11点30分,大部分新西兰留学生的标准起床时间。安达打了一个哈欠,将电脑轻轻放回到床边,慢条斯理地爬起身来。今天大学没有课,所以他并不着急,一连串穿衣服的动作很沉稳,好像一只澳大利亚的考拉。房子里静悄悄的,房东已经出去上班了。安达目前住在寄宿家庭,整个房子里只有他和一个六十多岁的房东老太太;老太太是新西兰本地人,工作是替旅馆清理房间,现在正是她最忙的时候——事实上,安达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午12点以前看到过她了,因为她多半在工作,而安达在睡觉。
当安达叼着烤面包片来到客厅时,他看到靠近门口的浅灰色绒线沙发上摆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信件,这显然是房东在上班前从信箱里拿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分类。这些东西如实地反映出了一个人的社交状态,里面有银行的月报表、电话公司的账单、一张快递通知、几张广告单,还有两张明信片。他把自己的信件挑出来,逐一打开审视,里面并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接着他又拿起那两张明信片,第一张背景是一只几维鸟的特写,发自奥克兰,是房东住在奥克兰市的大儿子给他母亲的例行问候;而第二张的背景则是中国的八达岭长城。
长城?安达挑动了一下眉毛,在新西兰收到画着中国长城的明信片,这多少有点奇怪。他把明信片翻过来,看到背面用英文写道:
安先生敬启:
我迫切地想与您就一些彼此都关心的话题进行一次有意义的探讨,希望您能于本月16日下午5点拨冗前往Cambridge镇RifleRange街18号,我将在那里恭候。
你诚挚的
彼得·米切尔
英文是手写的,字体很漂亮,看得出写字的人曾经受过英式正统教育。安达挠挠头,把这几行字看了又看,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因为他从来不认识任何一个叫彼得·米切尔的人,也不曾与Cambridge镇的任何人有过任何“彼此都关心的话题”。这个突兀的邀请让安达觉得有些蹊跷,尤其令他不快的是,信里的措辞虽然客气,口气却很坚决,不容回绝。
星期五的早晨接到陌生人发来的邀请,这听起来很诡异,简直就像是一部三流悬疑小说的开头。安达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把明信片捏在手里反复端详。从卡片上的出版信息可以看出,这张明信片并不是中国出品的,而是属于新西兰本地印制的一套世界人文建筑明信片中的一张。这种卡片很少见,但并不算罕见,在比较大的邮局都能找到。这个叫彼得·米切尔的人选择了这张卡片,是不是有特别的用意呢?他是怎么知道安达的通信地址的?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写信给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中国留学生?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串问号在安达脑子里盘旋,他觉得这很难用常理去解释。于是他就跑到网上,将这件事讲给了自己的几位朋友。一位名字叫作MULTIVAC的朋友听完以后,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疑问,这是外星人的阴谋。你会被骗到那间屋子里,然后被外星人绑架,被迫接受奇怪的实验。接着,你就只能等着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穆德和史考丽或者MIB(电影《黑衣人》里的组织)的J与Q来救你。”另外一个叫JULIEN的人更干脆地指出:“其实,他是一只从特兰西瓦尼亚逃出来的吸血鬼,现在他吃腻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决定要换换口味。”
安达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随着各种荒谬可能性的累积,他对这个邀请的兴趣反而增加了。于是他决定去看看,即使那是陷阱也无所谓。安达确信自己既无身家值得勒索,也没有什么政治秘密值得套取。还有一个理由促使他接受这一邀请,那就是好奇。本质上来说,安达是个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不过他并没有与之配套的勇气与探索精神,所以这种好奇心往往被谨慎所遮掩。换言之,他只有在确认安全——至少他自己认为安全——的情况下才会纵容自己的好奇心,显然他不认为这封信是一个可怕的威胁或者阴谋,因此好奇心就占了上风。
Cambridge镇其实距离安达居住的Hamilton市并不远,只有30公里,是个只有几万人的僻静小镇。当然,就像Hamilton市和美国开国元勋汉密尔顿没有任何关系一样,Cambridge镇与英国剑桥也只存在语意学上的相似。当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温度是16摄氏度,二级小风。安达开车在下午4点半抵达了Cambridge镇。他在当地的InformationCentre(咨询中心)要了一份免费的市区地图,按图索骥,然后很轻松地找到了RifleRange街18号。
18号是一栋典型的新西兰老式建筑,木制浅绿色平房,墙壁油漆有些剥落,显得很老旧,好像一只生了皮肤病的河马。房外的小院里长满了各种各样茂盛的植物,一棵小山毛榉的枝条越过篱笆伸到了外面的步行道来。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会发生阴谋的地方。安达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车停在了路边。他走到房子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动了电铃。门很快就开了,一个穿着灰白罩衫的中年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安先生吗?”她的口音很奇怪,听起来像是法国人。安达从怀里掏出驾驶执照,向她证明自己的身份。
“是的……呃……我接到了一封信……”
“请进吧,米切尔教授在他的办公室等着您。”中年女子说完示意他进来,安达跟着她穿过一条走廊,沿途看到两边挂着几张黑白照片,拍摄的年代似乎很早,都是在不同的地方拍的,他唯一能认出来的是希腊的阿波罗神庙和胡夫金字塔。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木门,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Nothingiscertainbutdeathandtaxion。”(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确信无疑的,除了死亡和纳税)。那女子打开门,冲安达做了一个手势。他犹豫地迈进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个快活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安达抬起头来,看到坐着轮椅的米切尔教授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是一位年纪在六十五到七十岁的老人,满脸都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与老人斑,眼袋很大,所以在厚厚的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显得很疲惫。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老式睡衣,睡衣的边缘磨得很旧,干枯的左手手背上全是墨水的痕迹。
“您的手……”
“哦?你是说这个吗?”米切尔教授抬起左手,将手背对着安达晃了晃,后者注意到那并不是墨水的痕迹,而是很多文字。“他们总是建议我用备忘录,于是我就自己准备了一个。”米切尔教授解释道,然后他又把眼神投向安达,这一次变得比刚才锐利了不少。“请坐,安先生,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我寄给你的明信片。”
“是的,所以我来了这里。”安达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他发现教授身后的原木书架上,不仅有厚如砖头的书刊典籍,还摆放着各种仿真建筑模型,精美无比。
“请容许我先介绍一下自己。”米切尔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神情好像是在给大学一年级新生上第一堂课,“我和你一样在Hamilton市怀卡托大学,是考古物理系的客座教授彼得·米切尔;不过你在校园里肯定没有见过我;显而易见,我只能在家里主持远程教学。”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轮椅。
“您说的是……考古物理系?”安达花了二十秒才明白这一个单词的发音。
米切尔教授转身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下这个单词的拼法,拿给安达看,然后说:“嗯,这是一个介于考古与物理学之间的专业。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这是一门边缘学科;详细的课程介绍在大学网页上有下载——当然,那只是些听起来很威风的牛皮罢了,唯一的用处就是每年从教育委员会那群傻瓜那里挖来更多的预算。不过,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主题无关。”
“那么,一位考古物理系的教授找一位商学院的中国留学生有什么事情呢?”
米切尔教授眯起眼睛,将手里的铅笔来回摆弄起来,铅笔的笔头已经被咬烂了,全是牙印。“你知道长城吗?”
这个问题对身为中国人的安达显得不够礼貌,甚至有些粗鲁。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冷淡地回答说:“知道。”
“很好,那么关于长城的历史以及它伟大的建造者——你们中国人叫他嬴政——你了解多少?”
“在我的中学时代……”“中国的中学历史教育一向很糟糕。”米切尔教授尖刻地插道,“我认识的很多中国留学生甚至不知道隋文帝与大运河。”
“我认识的一些新西兰学生也不知道库克船长和塔斯曼。”安达忍不住反唇相讥。(注:塔斯曼,荷兰探险家,于1642年率领第一批欧洲人发现了新西兰岛,并将此地命名为新西兰;库克船长,全名詹姆斯·库克,1769年以国王乔治三世的名义占领了新西兰,开始了欧洲的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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