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支书在炊事兵小周被确诊为“幻想狂”之后,还是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来,虽然小周患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病,但毕竟写了恁厚一本书。他仔细查看了他的铺底下,发现稿纸一大摞一大摞地堆着。看见这些写满字的纸,他对这个精神病小周突然有点肃然起敬。
小周哭哭涕涕,一味对他强调:他没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点不想去那个精神病医院。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容置疑地被救护车带走了。团支书很难过,他的思想工作竟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小周临走前最后喂了一次猪。他和猪的表情都极为悲伤。他挑着两只空桶走出来时,碰见陶小童正在那里抄写黑板报。他犹豫一下,上前去拉拉她。
她回过头,显然吃了一惊。
“我托给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他机警地两头望望。
“嗯,你说吧。”
“炊事班的蔬菜库房里,我藏了一本书。你要书吗?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帮我保管吧。”然后他把藏书的位置仔细作了交代。他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很有条理,并且逻辑严密。
“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把书托给你。”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病。”
小周被送走的当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长吴太宽带领下拥进库房。吴太宽决心彻底搜查这地方,因为他发现小周整天鬼头鬼脑往这里头钻。
库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周曾说,贮藏蔬菜关键是避光。“颗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里忙着。陶小童牢记小周的嘱咐,果然一个巨大的泡菜坛后面,摸到一本书。书很厚,外面仔细地包着牛皮纸。正当她要把书拿出来时,不知谁踢翻了什么。吴太宽顿时痛心地大叫:“松花蛋!你龟儿乱踢啥子!”
没腌成的鸭蛋稀里哗啦淌了一地。吴太宽开始把人往外推:“别踩了蛋!都滚出去!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死了娘老子啦!”
陶小童也被他推出去。留下的只有团支书和“颗勒”。团支书帮忙把幸存的蛋拾起;“颗勒”忙着舔那些蛋青蛋黄。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饭就在伙房附近蹈达。毕竟是那么厚一本书!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它。作为从小在书堆里长大的她来说,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不可名状的贫乏和饥渴均是因为少了书这东西。她想,这回非把这书搞到手。
她绕到伙房后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刚过八点就熄灯睡觉了。灶眼里的火还没完全压灭,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着,加上那奇怪的暗红色,简直让人联想到裸露的心脏在起搏。她刚摸到蔬菜库房的门栓,忽听有脚步声过来。
“谁?!”来人轻声问。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煤堆后闪出来。
她想溜掉已经晚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手已逼上来。而且这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团支书。他看清她后,下意识猛一张嘴。他没想到会是她。
“你到这儿来干啥?”
“……找东西。”
“什么东西?”他问得飞快,想让她来不及编谎话。
“找……”她脑子也转得飞快,编出的谎话让他识不破:“找块生姜,我胃疼,想泡杯生姜茶。”
俩人一块进去,团支书突然拧亮一支手电:“好,你找吧。”
她佯装四下里看着,最主要是接近那个大泡菜坛。
“找着生姜没有?”团支书在她后面。她每到一处,他的手电便抢先指向那里。
奇怪的是,两人同时在这个泡菜坛前面停住了。沉默一会儿,团支书突然将手电掉转过来,像手枪一样指住她。
“我看你恐怕不是来找生姜的吧?”
她马上说:“不找啦,算了。”
“为啥不找呢?”团支书在手电光源后面笑起来。他觉得这样斗心眼很有意思。
她这时也隐约猜到:她和团支书大约是奔同一个目的来的。她想横下心搬开那个坛子,告诉他:喏,没什么,就是这本书。但她马上又想到不应辜负小周的信任。
“你怕搬不动这坛子吧?”团支书忍住笑说。他手已过来,嘴里叼着手电。
“不,我什么也不找了。”
团支书不容分说,搬起那坛子。手电照来照去,俩人都纳闷了:什么也没有啦。
“怎么没有啦?”团支书自语。
陶小童问:“你说什么没有啦?”
“你说什么没有啦?”他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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