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堂是宅内最宏伟的建筑物,高敞华丽,内为鸳鸯厅结构,中部有八扇屏风分隔,陈设雍容高雅。此堂亦是谢家主堂,外连正门大广场,遇有庆典,移去屏风,可摆设三十多席,足容数百人欢聚一堂。
正门外是乌衣巷,对面便是可与谢宅在各方面相提并论的王家大宅魏峨的楼阁园林。乌衣巷西接御道,长达半里,笔直的巷道两边尽为豪门大族的居所。
此时在松柏堂内一角,谢玄、谢石、谢琰和刘牢之在商量大计。
讨论过有关战争的一般安排后,谢玄忽地沉吟起来,好一会后斩钉截铁的道:“我们必须令朱序重投我们的一方来。”
谢石皱眉道:“他是我们大晋的叛徒,兼且此事很难办到。先不说我们不知他会否随符坚南来,即使知道他在氐秦军内的营帐,要找上他面对面交谈仍是难比登天。”
谢琰冷哼道:“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立身处世,气节为先,枉朱序身为洛阳望族之后,竟投靠敌虏,此人的品格根本是要不得的。即使把他争取回来,仍是吉凶难料。”
谢玄淡淡笑道:“我们现在是上战场制敌取胜,并非品评某人品格高下的时刻,安叔看人是绝不会看错的。我们定要联络上朱序,若能策动他作内应,重投我方,会令我们大增胜算。”
谢琰知道是他爹的意思,立即闭口不语。
谢石眉头深锁道:“直至渡淮攻打寿阳,氐秦军行兵之处全是边荒野地,我们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与朱序接触。”
刘牢之点头道:“苻坚一到,边荒集所有汉族荒人必然四散逃亡,我们在那里的探子亦不得不撤退,此事确有一定的困难。不过……”谢玄精神一振道:“不过甚么?”
刘牢之犹豫片刻,道:“若有一人能办到此事,此人当为我手下一个名刘裕的裨将,此人胆大心细,智勇双全,不单武技高强,且轻身提纵之术非常了得,多年来负责边荒的情报收集,曾多次秘密潜进边荒集,与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打上交道多年,对荒人的形势有深入的了解,最难得他精通氐语和鲜卑语。”
谢琰道:“他是甚么出身来历?”
谢玄和谢石听得皱起眉头,际此皇朝危如累卵的时刻,谢琰仍放不下门第之见,斤斤计较一个人的出身,令人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刘牢之也有点尴尬,因为他本身出自寒门,得谢玄抛弃门第品人之见,破格提升,始有今日。却又不能不答,道:“刘裕出身于破落士族,年青时家境贫寒,以农为业,兼作樵夫,十六岁加入我北府兵,曾参与多次战役,积功升为裨将。”
谢玄不待谢琰有发表的机会,断然道:“正是这种出身的人,方懂得如何与狡猾的荒人打交道。牢之你立即赶回去,令刘裕深入敌境,将一封密函送到朱序手上。至紧要让他清楚形势,行事时方可随机应变,权宜处事,我们会全力支持他的任何临时决定,事成后重重有赏,我谢玄绝不食言。”
谢石道:“胡彬在寿阳的五千兵马首当其冲,刘裕的任务仍是成败难卜,我们是否该发兵增援?”
谢玄唇边逸出一丝今人莫测高深的笑意,道:“我们便先让苻坚一着,当氐秦先锋大军在寿阳外淮水北岸,集结足够攻城的人力物力,可教胡彬东渡泗水,退守八公山中的硖石城,我要教苻坚不能越过泗水半步。”
谢石三人大感意外,同时亦知道谢玄已拟定全盘的作战计划,对苻坚再没有丝毫惧意。
快艇迅速滑离颖水西岸,在蒙面人运桨操舟下,把追兵远远抛在后方岸上,燕飞把蝶恋花横搁膝上,闭目冥坐船头,调气运息,以恢复体力。
快艇顺流急放二里,左转入东面一道小支流,逆流深进里许,才缓缓靠泊林木茂密处。
燕飞睁开双目,从他忧郁的眼睛射出罕有的愉悦神色,忽然从小艇弹起寻丈,落往岸旁一棵大树的横杈处,然后连续两个纵跃,抵达接近树顶,离地面足有四丈的横干处,拨开枝叶,观察远近动静,蝶恋花不知何时已挂在背上。
蒙面人随手抛下船桨,一把扯掉头罩,现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仰望高踞树上的燕飞,欣然道:“燕飞你的剑法大有长进,竟能在秃发乌孤和沮渠蒙逊两大高手夹击下夷然无损,传出去已可名动北方,且肯定有很多人不会相信。”说罢一个筋斗来到岸上,把艇子系于大树干处。
此人年纪与燕飞相若,一副鲜卑族人高大魁梧的强健体魄,散发披肩,相格独特,鹰钩鼻丰隆高挺,一对眼却深深凹陷下去,两额高而露骨,本是有点令人望之生畏,可是在浓密的眉毛下那双鹰隼般锐利、似若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似世上没有他办不来的事,却使人感到一切配合得无懈可击。加上宽敞的额头,常带笑意的阔嘴巴,圆浑的下颔,过眉垂珠的大耳朵,似乎给人一种事事不在乎的印象。只有深悉他如燕飞者,清楚晓得若对他抱有这种看法,死掉仍不知道是甚么一回事。
那人在岸旁一方石头坐下,一阵风刮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乌黑的长发随风拂舞,使他的形相更显威猛无俦。
他仰望天上疾驰的乌云,双目现出伤感的神色,徐徐道:“下大雨哩!那晚也是大雨倾盆,我们还是十来岁的大孩子,四面八方尽是敌人,我们并肩杀出重围,瞧着叔伯兄弟逐一在我们身旁倒下去……唉!那是多久前的事?”
燕飞轻盈似燕的在脚底的横枝略一借力,落到他身旁,在他对面挨树干坐下,环抱双膝,眼内忧郁神色转趋浓重,淡然道:“七年了!你为甚么只说汉语?”
那人瞧着燕飞,伤感之色尽去,代之是仇恨的烈焰,语气却相反地平和冷静,道:“我们燕代之所以败亡于苻坚之手,正因不懂像苻坚般抛掉逐水草民族的沉重包袱,不懂与汉人浑融为一,更不懂从汉人处学习治国之道。一个王猛,便令苻坚统一北方,可知只有汉人那一套才行得通。舍鲜卑语而用汉语,只是我拓跋圭学习汉人的第一步。”
燕飞点头同意。
自赤壁之战后,魏蜀吴三国鼎立,其中以接有黄河流域的曹魏实力最强,司马氏便凭其余势,建立西晋,随即统一天下。可惜“八王之乱”起,内徙的西北各民族纷纷起事,形成民族大混战。“永嘉之祸”更令西晋的统治崩溃,晋室南渡。
在苻秦之前,北方先后出现匈奴刘氏、羯族石氏和鲜卑慕容氏三个强大的胡族政权,但均因汉化得不够彻底,且推行胡汉分治的高压民族政策,故逐一败亡。拓跋圭的高明处,是看通苻坚的民族融和政策是唯一的出路,而苻坚的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错误,是于民族融和尚未成熟下,过早发动南征。
拓跋圭往前单膝跪地,探出双手,抓着燕飞宽敞的肩膊,双目异采闪烁,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道:“我拓跋圭足足等了七年,现在千载一时的机会终于来临,苻坚欠我拓跋鲜卑的血债必须偿还,我本还没有十分把握,现在有你燕飞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天下间,只有燕飞一人,不论剑术才智,均令我拓跋圭口服心服。”
燕飞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颊,道:“好小子!不是蠢得想行刺苻坚吧?”
拓跋圭放开他,站了起来,转身负手,目光投往河道,哑然失笑道:“知我者莫若燕飞,我们毕竟自小相识,曾一起生活多年。哈!杀苻坚对我是百害无一利,徒白便宜了权位仅次于他的苻融,此人比乃兄精明和有识见,且是反对今次南征最力的人之一,让他出掌氐秦政权,必立即退兵,令我好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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