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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零零零零章(第1页)

我将现实一片片剥落。从一丝缝隙开始,剥下一小片,带着油漆的一小片,形状不规则而油漆磨损得只剩下一半,油漆上覆满蛛网般的裂纹。我小心翼翼捏着这小片的一角,生怕指尖的颤抖让它碎裂。它的细微让人无从分辨它在整个图像中的位置,因为千千万万相似的碎片堆积在一大片无差别的颜色中,如同动物毛皮上的一根软毛,如同铠甲上的一块铁片。我用手指轻触它的表面,想拂去它表面残存的尘埃,碎片在我触碰的一刹那化成粉,飞扬到空气里浮游,飘悠着四散开去。

我望向它原本所处的位置,那里现在是一个细微的空洞。空洞是一种诱惑,让人忍不住伸手去剥它四周与它相似的碎片。

我揭起它旁边的一小块,比它大一点,一面是弧形,一面有尖锐的角,我捏起它的时候手被割破了,血渗出来,滴在它表面。而在它旁边是完完整整一大块,边缘连续,弧线完整,能够隐约看出上面的图案是一个人的手。我端详着那只手,在晦暗的颜色中想象它在画面中的地位。可惜它旁边是不完整的斑驳,缺损很多,让我的想象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我又剥下一块,又剥下一块。我发现所有碎片上的颜色都随着剥落而消失。我将它们在地面上排列起来,它们很快湮没在尘土中,被四周茫茫然的一切吸进不可分辨的混沌之中。在它们被剥落下来的地方,现实露出一个空洞,不大的空洞,看不清里面,似乎完全黑暗,又似乎隐约透着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碎片上的画面,都是那光的映像。

我将现实朝一个方向剥落,一块块一片片,越剥越多,越剥剩下的碎片越多。我的手指渐渐被不断的挖掘切割出血,指甲劈开了裂缝。我快要将一整个完整的平面完全剥下来了,越靠近尽头,我的动作越机械快速,手指和心里的疼也就越麻木。

我剥落了一个平面,马上又是另一个平面,似乎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又似乎一个平面的剥落引出了更多平面的生成。平面上的画已经慢慢变得清楚,我端详画中的脸,每一张脸上都蕴含着欲言又止的表情,表情中有无言的要交给我的密码。我拂过那些面孔,壁画自动碎裂,跌落地面。越走到最后,碎片剥落的速度就越快,到后来快得超过我的预期,也超过我的脚步,就好像前面剥落的碎片启动了某种加速的自动程序。到最后整个世界轰塌,碎成无数看不清的小片,将我包围。

我剥下现实的最后一块。最后一块连接我的身体。

世界碎在脚边,我将我的身体一片片剥落。从脚趾上的一小片,到脚踝,到小腿胫骨,到大腿股骨。我将自己敲碎,像敲碎一只蛋的外壳,碎纹蔓延到全身,一小块一小块,在我的指尖下片片跌落。我的躯体消失了,我的心消失了。我的手碎裂了,无法再去剥落其他,于是我用目光注视,目光到处,碎片被风吹走。我的脖子消失了,我的脸也消失了。我最终完全碎了,完全飘走,一片也不剩,只有仍然转动的思绪在原地萦绕,凭空萦绕。

我想看到在我剥落之后仍然余留的东西。

那空盈的所在一片黑暗。却又不是真的漆黑,而是仿佛一片无限深远的虚空,吸引人的目光,却神秘而看不清其中。我的思绪久久萦绕在无所依恃的空荡之处,透过虚空的黑暗,似乎看到无数镜像的我,看到倒流的时间。

我忽然看到他的脸。我没想到会再看到他。

“温斯顿?”我叫他。

“你好。”他说。

“……你怎么在这里?”

“不可以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的癔症又发作了。也许是日子重新变得空虚,也许是回忆往事所致。在我的印象中,真正好起来的人将不会再看到自己从前幻影中的伙伴和敌人。

“你……你不存在。”我既对他说,又对自己说。

他一直在微笑,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的平静像是一种讯息,对一切早有预料的表示。

他用一种似有所指的声音说:“你错了,不存在的那个人是你。”

他说完又沉默下来,眼睛从镜片后观察我的反应。

我倒吸了一口气。

他重新坐下来,将那本书放在腿上,慢慢地说:“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如何吧。”

“你不存在,”他说,“你是我写作的一个人物。你难道没发现吗?我对你了如指掌,而你呢,你对我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是我创造了你,你没有创造我。”他说着向我倾过身来,带着压迫感,“你有没有想过,你整个的世界都是我的想象?”

“……什么?”

“因为我痛苦,所以想象了这一切,从那一年开始的这一切。”

他不说话了,身体静静坐在黑暗之中的虚空处,慢慢地,越来越淡,边缘融入了黑暗。黑暗中开始有微光闪烁。像是某种秘密的闪光的核心,我出于它,我归于它,我被它孕育,我的一切又都是为了生成它。它在黑暗中渺渺生长,细小得不可见,庞大得缥缈包围全世界。在这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在现实和我都已经一一碎裂、外壳的碎片被风吹走之后,只剩下它在这充盈而无限深广的黑暗中。它是我,它是填充我的空无的唯一可能。

忽然之间,整个空间开始动摇。不知为什么,我知道最终的时刻来临了。空间自身开始碎裂,世界的边角开始向我覆盖。我忽然明白温斯顿说的话是对的。我的世界、我的空间、我的萦绕的思绪,都将在这覆盖中被挤压殆尽,消失不存。可我仍然想找到那闪光的东西。我越来越紧张地盯着黑暗,盯着原来的我存在的地方,盯着所有破碎外壳中间剩下的虚无,想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我似乎听到了某些响动。我在黑暗中见到光,在微小中见到无限,在我的注定要消失的意识中见到真实。

书页降临。书将结束,我将结束。

后 记

写这个小说始于我对那一年的兴趣。幼时不懂历史事件的意义,长大之后慢慢学一点,才感觉出一些事情和时间节点的重要。有时候,某些时点就是平行宇宙的分岔点。试着想想在那个分岔点上如果事件以另一种方式转变会怎样,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

从这个角度上看,一九八四年是平行宇宙的一个岔口。《一九八四》是岔口可能的一种结局,而我们当前的世界是另一种结局。现实和小说有非同一般的相互映照,它们似乎不同,但又有着内秉的亲缘逻辑。它们是最远的距离,却又在某处有着亲如兄弟的相似。一九八四这个年份发生的事情对中国影响很远,城市开放、口岸开放、银行业和企业改革。吴晓波在《激荡三十年》里把一九八四称为公司元年。Y字形的历史走到这一点,和小说终于在陌路的两端彼此相望。

对我来说,这是绕不过的写作引力。

这是一本非自传的“自传体”小说。写作最具有吸引力的一点是,这是唯一一个说谎话受到褒扬的行业。至于我个人经历过的事情和小说中的事情有多大的相关性,我想说的是,有一些心境,如果你经历过,就知道那些外在的相似与否不重要。事件的细节只是服饰上的冠带,事件的感受才是服饰下的躯体。

对于内心中经历过的痛苦感受,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痛苦的来源,也不是痛苦的类型,而是自我对痛苦的意识以及之后的反应。有时候我们会误解痛苦的意义。我们走不出痛苦,不仅因为痛苦过于深重,也因为我们沉溺其中,缺乏走出的动力。时常听到“痛苦孕育深刻”、“苦难造就伟大”之类的说辞,这对经历痛苦的人有一种诱惑的误导。可是实际上,痛苦并不是让人沉溺的东西,也不是让人用来自我标榜,或者向世界索取报偿的东西。人的命运由自己负责,世界并不负责为你的痛苦给你补偿。最终是人对痛苦的跨越,而不是痛苦本身,标示了人的价值。只有走出痛苦才能肯定它的意义。

对人如此,对国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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