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一九八四。
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从这一年开始变化的。在我出生前半年,爸爸第一次考虑到辞职的事。最初是一个叫王老西的人鼓动爸爸,让他跟他们一起去做乡镇企业。王老西特意跑到城里,找了个小饭馆请客做游说。爸爸并不想去,但一直耐心听着。让爸爸有点动心的,不是他们计划中要做的事,而是王老西的一段话。
王老西大致是这么说的:“沈智啊,你也是个聪明人,我从当初你们一来就看出来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脑子活,有见识。你说你这么聪明,一辈子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在厂里耗着,能甘心?你能看不出来现在是什么行情吗?人家南方人早发家致富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大邱庄’,不也富了吗?咱也得想想富的招儿。现在就是‘无法无天’的时候。谁敢干,谁就有出路。当然啦,我不是让你犯法啊,我说的‘无法无天’,是说好多事儿还没有‘法’,没有‘法’管着,就没有‘天’压着。”
就是这句“无法无天”触动了爸爸。触动了他的记忆,好的记忆,坏的记忆。一直过了好多年,当他听说王老西入狱的消息,心里还回响着这句话。
王老西又说:“现在这事儿虽然没人说能做,但也没人说不能做不是吗?那就能做!”
“……我还得回去打听打听。”爸爸说。他坐在桌边上用筷子轻轻敲着碗边。
“嗯,嗯,打听打听,考虑考虑。”王老西又给爸爸夹了一块肉。
“你回头给我写个书面材料吧,我问问我们厂长。”爸爸说。
王老西想要的很简单,他想找爸爸的厂子借技术和设备。王老西家在附近城市的郊县。爸爸年轻时下乡,在王老西家的村子插队,跟王老西关系很不错。王老西跟爸爸年纪相仿,是村子里的孩儿大王,打鸟下河样样冲在前头,爸爸在村里的时候,自然和他很玩得来。他们在村子里搞了个小加工厂,做化肥,起了个红火的名字叫进宝。说是乡镇企业,但也是这一年才改的称呼,之前叫社队企业,再往前就是大队。大队从七八年就开始买配方、做化肥了,那时候爸爸还没回城,还跟他们短暂地干过一段时间,因此也算是老工友了。于情于理,爸爸都应尽力帮忙。但他唯一顾虑的是他们厂能不能答应。
“这事要是能成,咱两家都有好处。”王老西说。
“话是这么说,”爸爸说,“但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你应该找谢一凡,他爸是管事的。”
王老西讪讪地摸了摸头:“我知道,但人家小谢是文化人,我跟他不熟。”
“嘿,”爸爸用筷子敲他手道,“说我没文化是吧?”
“嘿嘿,嘿嘿,”王老西也不否认,“回头这事儿要是成了,你来我们厂当厂长吧。”
爸爸吓了一跳:“我?”
“啊,就是啊,”王老西一本正经地说,“你在你们厂也就是个技术员,科长可能都够呛吧?来我们这儿当厂长,将来真赚了钱,不会亏了你的。”
“我哪行啊!”爸爸连忙推托道。
“怎么不行!你跟村里人都熟,这才走了没两年,回去还亲切。村长还总说让你有空回去坐坐呢。再者说了,你原来就教那些小孩认字算术什么的,现在这帮小孩长大了,弄厂子就是这帮小年轻,你去当厂长,他们肯定服气。我们要是这回引进成了,工人是不成问题,就是得有个懂技术的人来管着。”
爸爸听着,沉默不语。
王老西凑近了说:“你没听说过温州那儿……”
王老西刚要开始长篇大论讲故事,爸爸就抬手制止了他。他知道王老西这几年出了村子,常在外面各处活动,听来不少真真假假的传闻,有不少致富故事很蛊惑人心。但爸爸那时要考虑的事情不在这些上面。他要衡量的不是出去赚钱的收益有多大,要顾虑的也不是赚钱的风险有多大,而是另外一些、更困难的抉择问题。他低头对着空碗,几乎从碗底看到未来的两难。他止住了王老西的故事,不让其打扰自己的思虑。他觉得那些财富故事都是现成的,以后有需要他自然会听。而现在走与不走,不取决于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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