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跑步。我的双脚习惯性地在路面上发出咝啦、咝啦的声音,而他在运动中却没发出丝毫响声。他沿着公路左侧边缘向前滑行,轻快得就象猫一样。在过去三个星期中,他两次在马拉松比赛中获得冠军。先是在纽约市,他击败了另外的两千零一名选手(其中有弗兰克·肖特)十天之后,他又乘飞机到日本,使一个由五人组成的日本接力队遭到惨败。他对我说,他现在仍未摆脱乘飞机时产生的那种难受的感觉,另外,他的胃也不大舒服。
但是他没有显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的双脚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他情绪很高,而且健谈。他瘦削的身上套着一件做准备活动时穿的肥大的绿色和桔黄色的两色运动衫。时间已到傍晚,气候也变冷了,但这正是他所喜欢的。一九七五年四月,也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他以决定性的速度跑完了波士顿马拉松赛跑的全程,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不仅赢得了这次比赛——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而且还创了一个纪录:他用两小时九分五十五秒跑完了全程。(他后来说:“这不可能是真的,我跑不了那么快。”)
罗杰斯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马拉松赛跑运动员成熟的年龄,但人们都会把他看成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本书的第六章中已经提到,他身高五英尺八英寸半,体重一百二十五磅,和他初中时的休重完全一样。他的头发黄里透红,他的牙齿很小,但是格外齐整。在他跑的时候,他使人感到异乎寻常的机械般的和谐,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的活动都在努力同其它部份协调一致。他的双臂象钟摆一样前后摆动,他的脚在落地时非常轻,先是后跟触地,然后脚掌着地,直到他的身体同地面连在一起的只是脚尖上那么一点。然后他轻盈地飘在空中,直到另一个脚后跟最后轻轻地触到路面。他每次在空中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难以置信。在他朝前进的时候,他的头既不高仰,也不下垂,平稳得就象是陀螺仪。
他说:“我要是停止跑步,我就会感到非常难受,好象我的骨头架子在慢慢地散开似的。我觉得身体结实其乐无穷,身体结实就会有一种可以不用求人的感觉。如果我的汽车有个轮胎瘪了,而离加油站还有十英里路程,那我就可以跑到那儿去,而用不着干坐在那里等上三个钟头,还要挨冻。”
罗杰斯是在一个名叫纽因顿的小镇长大的,这个镇位于康涅狄格州的中心。
我同罗杰斯一起跑步,是因为我想知道一位世界水平的赛跑运动员是如何看待他所从事的这项运动的,他在比赛期间又想些什么。但我对罗杰斯感兴趣,还因为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我认为他是一个特别令人感兴趣的赛跑运动员,因为他在没有对手同他角逐的情况下具有非凡的能力促使自己前进。(他最好的马拉松长跑成绩都是在对手最少的情况下取得的。)大多数长跑运动员都是在可以看到对手痛苦不堪的面孔、听到对手发出气喘嘘嘘的声息的时候跑得最使劲。我不懂,是什么使得罗杰斯与众不同呢?
我们是在罗杰斯的妻子埃伦的陪同下开始这次跑步的。正是埃伦,在他俩结婚之前,鼓励罗杰斯为参加一九七五年波士顿马拉松赛跑而艰苦训练。(她后来回忆说,他在跑到韦尔斯利的半程标志的地方时,显得无精打采,“当时我恨不得打死他”。)
埃伦长着波浪形的褐色头发,笑起来很美,举止温柔。她同我们边跑边谈,大约跑了一英里左右,然后,她解释说,她每次跑步不超过两英里,接着她就转身往回跑。
罗杰斯对她说了声再见后就开始加快速度。
这时我们跑到一小块泥泞的草地旁边。树木光秃秃的,一匹马在我们从它身旁跑过的时候直盯着我们看,罗杰斯说:“这些可怜的马在这一带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活动的地方了。”
我问他在波士顿马拉松赛跑中获胜之后有何感想。
他回答说:“比赛开始前我很紧张。前一年,在头十八或二十英里内,我跑第四位。后来我的精神不振,到终点是第十四名。这一次我知道,我到达终点时可能会拉得更远,于是我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我知道参加比赛的有最优秀的选手,但我感觉我的斗志很旺盛。枪声一响,我们便很快起跑。开头我稍微落后一点,但跑了一、二英里以后,我就赶上跑在最前面的人了。大家的速度差不多一样。但跑了八英里之后,墨西哥运动员马里奥·克瓦斯跑到前面去了。杰雷姆·德雷顿跟着也上去了。这时,我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我也要咬住他们。德雷顿和我并排跑了大约三英里,然后他就败退下去了。
我问罗杰斯,在这似前他是否知道德雷顿是谁。他略带不安地笑了一下说:“噢,我知道他是谁,而且我知道,他曾用两小时十一分跑完马拉松全程。那天发生的情况是,人们都为他喝采,这点使我生气。为什么他们对这个来自加拿大的选手的喝采比对我这个来自波士顿的选手的喝采更热烈呢?我气极了,我拼命地跑了一阵儿,他就落到后面去了。那次比赛的情况就是这样。”
罗杰斯在那次马拉松赛跑中创了纪录,尽管他曾停下来系了一次鞋带,喝了四次水。他说:“我不能一边跑、一边喝水。”他又笑了笑,接下去说:“我猜,我系鞋带的动作把许多人搞糊涂了。我的鞋带松了,我记得我那时想,也许我会踩着它。
那是停下来放松一下的好机会,于是我就停下来,系好它,做了一次深呼吸,又开始跑起来。实际上这并没有什么秘密,但它却使很多人感到纳闷。我猜想就连某些长跑选手也摸不着头脑。”
罗杰斯和我此时正沿着一条同九十三号州际公路平行的公路跑着。九十三号公路是一条南北向的公路,在罗杰斯家住的地方的正西边。两个跑步者,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一个男人,迎面向我们跑来。我们互相招了招手。那个男孩抬头看了看罗杰斯,认出了他,就喊:“嗨,比尔”。罗杰斯答道:“嗨,孩子”。有好几秒钟,我们可以听到跑鞋在背后的路面上发出的声音。然后又静寂下来了。
罗杰斯对我谈起他的儿童时代:“我在大多数体育项目中成绩都不错,但棒球不行。我在棒球方面很差劲。首先,我的视力不好。我还记得我参加少年棒球队员选拔赛的情景,一个家伙打了一个飞球,我那时戴着眼镜,正对着太阳光,球正好从我手中滑过,打中地面。这下完啦!但是,即使在小学的时候,我就比大多数男孩子跑得快。我老是爱跑。他们常常让我沿着棒球的内场跑,并给我记时间,我跑得很快。我记不得当时我跑了多少时间,反正成绩不错。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参加比赛,跑的是一英里,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非常长的距离了。我跑的成绩不错,但谈不上惊天动地。在我上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常常到跑道上去练跑一英里,并尽可能地快跑。我想争取在五分钟内跑完一英里,不过我从未做到这一点。”
也就是在这一年,罗杰斯开始猜疑他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能力。他对我说:“我们有长跑的课程,纽因顿中学所有班级在上体育课的时候都参加长跑。我想那可能是一又十分之一英里长。我是全校跑得最快的一个。我在纽因顿中学的最后两年期间,我们有一个相当好的教练员,他的嗓门在全康涅狄格州恐怕是最响的一个。在他的指导下,我提高得很快。”
罗杰斯现在感觉好了,跑得也猛了。我必须使劲才能跟上他。他左转弯跑进一条地下过道,沿着它从九十三号公路的西边穿到公路的东边。在地下过道里,我的脚步声在墙壁上发出回响,但却听不见罗杰斯的脚步声,好象他是在棉花胎上跑步似的。几分钟后,我们跑到一个水库边上,只见夕阳映在水面,泛起道道金光。罗杰斯说:“如果我们沿着水库跑一圈,那正好是九英里。”
在我们沿着水库边缘跑的时候,罗杰斯说:“四年以前,我从未想到过参加马拉松赛跑。我大学毕业后在邮局工作了几个月。后来我取得了由于信仰而拒服兵役的资格,在彼得·本特·布雷格姆医院找了一份差使。有两、三年时间,我观看波士顿马拉松赛跑。那时我每天抽一包烟——这可不是好消息!后来,我参加了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一个俱乐部,又开始跑起来了。我在室内跑,光线阴暗,场地狭小,我甚至不记得在户外跑步是什么滋味了。有一天,我终于走出去到了一个公园,我开始感到力量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记得我当时说:这真太好了。我必须多来这么几次。于是我参加了一九七三年的波士顿马拉松赛跑。但这次我被淘汰了。那天天气很热,我又患感冒,我还记得我肌肉痉挛躺在路边的情景。此后,我有两个月没有跑步。我当时想,我永远也不会成为真正第一流的赛跑运动员的。我当时还深信、我怎么也不可能迫使自己在大热天使劲跑步了。”
虽然从我们开始跑步的时候起,罗杰斯就一直不停他说话,但他却未露出丝毫气喘的迹象,甚至在上坡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此外,他还不停地关心我的安全。
他随时会这样提醒说:“这段路不好跑。。这里我们最好排成单行一前一后跑。。现在不要穿过去,等等这些汽车。。在我们前面有一段很好跑的人行道。。小心那些石头。”
他开始谈起竞赛技巧来了。他说:“在一九七六年的纽约马拉松赛跑中,克里斯·斯图尔特赶上了我。我跑在前头已经有一阵子了,突然间,他出现了。我就对我自己说,好吧,我不要立刻就设法和他拉开距离,我要先和他跑一会儿,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试图对每个选手都做出估价。他们是真正的强手吗?我观察他们各自跑步的风格;我倾听他们的呼吸。我甚至还可能同他们说话以便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我对斯图尔特就是这样做的。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我先问他的名字,他告诉了我。后来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知道他跑马拉松的速度很快。
所以过了一会儿,我就对我自己说,好吧,我现在要加把劲了,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况吧。幸好,他开始感到有点吃力,终于落在后面了。”
我们现在已差不多绕水库跑了一圈。太阳刚刚落山,一道道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罗杰斯看着晚霞说:“嗨,看啊!”他在跑的时候仍然没有一点声音,可我却感到精疲力竭了。
一位田径运动评论员有次对我说,罗杰斯从未发挥出他的最大潜力,因为他的意志不够坚强。这位评论员声称,当罗杰斯赛前环顾四周,看到有那么多世界水平的赛跑运动员的时候,他就吓慌了。我问罗杰斯,他对这一批评有何感想。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我听说了。我知道,人们对我有这种看法。但我认为我已经不再是那样了。我一旦振作精神参加比赛,我就准备同任何人赛一下。那里可能有世界第一流选手,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正盼望这种场面哩。我担心的就是天气闷热。在蒙特利尔奥运会上,我曾有过这种完蛋的感觉,因为天气是那么闷热。结果,我作出了过度的反应。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谁往前冲刺,我也就跟着往前冲刺,因为我想有一个创世界纪录的速度。后来我感到我的弱点又冒头了,可是我当时知道我对此无能为力。这回‘完蛋了’。——他带着感情,又一次使用了“完蛋”这个词。
比赛结束的时候,罗杰斯远远落在一大批人的后边。
他接下去说,平常他在马拉松赛跑的时候感觉良好。他对我说:“如果我不是由于出汗而消耗很多精力的话,我就不会抽筋,比赛也就不会太艰苦。我设法在赛跑时少消牦精力。我有一些方法控制我的手臂,我设法不让身体上下跳动太大,而是集中力量向前跑。如果我的腿有点抽筋,我就变换一下双脚的姿式,可能是使双脚落地的姿式稍有不同。也许是身子稍微往前倾,或者是伸展一下腰背,如果感到背部有点发紧的话。马拉松赛跑就是靠拼劲——要设法始终保持平衡、平稳和高效能,一直到达终点。跑到最后几英里特别艰巨,马拉松赛跑之所以与其它运动项目不同,原因就在于此。如果你训练有素的话,你就能在最后几英里中坚持下来,否则的话。。”
在我们跑步的时候,罗杰斯曾几次提到跑步过程中的思想状况。这是他感兴趣的一个问题。他现在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了。他说:“在跑马拉松的时候,我从来不让自己想我前面还有二十六英里的路程要跑呢。你必须想,你当时当地是在比赛。
与此同时,你必须考虑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有个人超过你三百码,你最好知道他是谁,他跑得怎么样,如果他跑的速度和你一样,你就可以放下心来,尽量保持冷静,你可以说,我以后会赶上他的。但你不能对自己说,我还有十五英里要跑呢,千万不能这样!我把它分成若干小段,在一段时间内我只考虑怎么跑完一段路程。在马拉松赛跑中,我喜欢开始时放松一些,在中途使劲跑一阵以便把其它人甩掉,然后借助惯性跑完全程。我能够在中途相当使劲地跑,是因为我不十分担心后面一段路程。”
现在,突然之间,我明白罗杰斯是怎样赛跑的了。原来并不是在他一个人跑的时候,他跑得最好,而是当他感到有压力的时候跑得最好。但是,由于他在有压力的时候跑得太好了,所以,往往在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就没有哪个人剩下来跟他一起跑了。他能在竞赛的最后一部分单独跑,是对他在前一段时间跑得非常好而给予的报偿。
罗杰斯开始谈他个人今后的打算。他说:“我想使自己真正准备好,以参加条件可能比较理想的马拉松赛跑,这样就可能把成绩缩短到两小时零九分以内* 。然后, 有一天,我想再缩短到两小时零七分。我希望把纪录提高一些。”注:* 一九六九年 澳大利亚人德里克·克莱顿创造的纪录是两小时零八分三十四秒。
我们这时正沿着离罗杰斯家不远的一条乡间公路上跑。天几乎黑了。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问他能否让我看看他在马拉松比赛中是怎么跑的。我想知道按世界纪录的速度跑有什么感觉。他说:“好吧。等我们跑到下一个电线杆的时候,我们就跑快一点儿。我们到那根电线杆以后,罗杰斯便踏起脚尖,柔软而平稳地开始加速,一直达到跑一英里还不到五分钟的速度,那时候,他好象是在飞了。这是他最谙熟的速度。我出了很多洋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没被他拉下。路很平整,所以我能侧过头来看他跑步。只见他的双臂轻松自如地前后摆动,他戴着手套的双手自然下垂,象晾在晒衣绳上一样。他的步子跨得很大,他跑两步等于我跑三步。
此时,他的鞋第一次在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喔什喔什的响声。他说:“我估计,我在比赛时大概就是这样跑的。很难说得十分准确。”这时,我感到一阵刺痛,胸腔内好象长了一个疙瘩似的。
他说:“也许我要把速度略微放慢一些了,尽管我可以跑得更快一些。关键要看和谁跑。”我注意到他的呼吸并没有发出喘声。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正在同具有世界上最完善的血液循环系统的一个人相隔仅一英尺左右的地方跑步。如果你要请一个特别聪明的工程师发明一个能够跑步的两条腿的机器的话,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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