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还象咱们满洲、蒙古家的格格儿!
只要缠上小脚、戴上髻子、穿上衫子,可不就成了个蛮子丫头了吗?走路也那么一扭二摆的,真叫人看不下去!皇姐还收她当干女儿,白疼她!……最叫人不放心的,皇姐,你说她有没有有点子狐媚?我真怕她缠上皇帝……”太后叹口气:“唉,这个我也有些担心。进关十三年了,不能总跟在关外时候那样放肆,得有规矩,要讲君德,不能叫南人看笑话。〃大贵妃想想,说:“这事皇姐你也为难,皇帝总归是皇帝。
我想着,先皇十四位公主,十二位都比皇帝年长。除去升天的五位,下嫁蒙古的就有五位。皇姐的雍穆长公主、淑慧长公主跟皇帝是同胞姐弟,从小就疼爱他。要是让公主们还朝省亲,皇姐可以骨肉团聚,公主们也可以帮着劝导皇上,再说,雍穆还是皇后的亲娘呢!〃太后点点头。大贵妃确实在为皇室着想。因为她的女儿端顺长公主下嫁蒙古阿霸垓部王公,已在顺治七年去世。公主死后,朝廷又以礼亲王代善的女儿续嫁过去,大贵妃不过认她为义女,公主还朝,大贵妃并无骨肉团聚之喜。于是太后说:“你想得很周全。皇儿性情多变,有时候也固执得很。
他对董鄂氏另眼看待,多半是因为婚姻不称心。我想,让他憋在心里,也不是好办法。定南王之女孔四贞端庄秀美,又是忠勋后裔,如能立为贵妃,或许能够使皇儿移情。〃大贵妃笑道:“太后看得远、想得深,说的正是!立四贞为妃,不但可以使皇帝移情,定南王部下也会感激不尽!定南王和平西王是汉王的头儿,定南王女儿册皇妃,平西王儿子招额驸,天下蛮子哪能不附朝廷!〃太后的笑容消失了。大贵妃说到要害处,使她不快,便岔开话题说:“皇妹说的公主还朝省亲,确是个好主意。如果公主们能够带来四十九旗王公的妙龄女儿为皇儿充实后宫,就更好了……容我仔细想想吧!〃大贵妃会意,起身告辞,临行时忧心忡忡地低声道:“皇姐,咱们那个博穆博果尔年纪还小,儿女私情不怎么上心,可是脸皮嫩得紧哩,一点也不能伤……”太后笑道:“放心。〃苏麻喇姑搀扶着太后,慢慢走回寝宫。往常,太后总要和这个自幼相伴的贴身侍女说两句轻松的笑话,今天她却没有这份心思。苏麻喇姑看她脸色不好,关切地说:“太后,叫他们上参汤吧?”太后点点头。
太后坐在寝宫明间的花梨木宽榻上,端起参汤喝了两口,放在几上,沉思地看了苏麻喇姑一眼:“你说,皇后可知道内情?〃苏麻喇姑老老实实地说:“请皇后来问问。〃太后又想了片刻,便命人召皇后来慈宁宫。
皇后来了,如往常一样跪拜后,站在一侧等候太后问话。
皇后壮实高大,面貌端正厚朴,显得心地纯良。她的父亲绰尔济是庄太后哥哥吴克善之子;她的母亲是庄太后的女儿、固伦雍穆长公主。她既是庄太后的侄孙女,又是庄太后的外孙女,现在又是庄太后的儿媳,可谓亲上加亲。不过错了辈份,福临其实是她的亲舅父。在太后和皇上面前,她是小辈,皇后的身份也撑不起她的架子,常常显得畏葸胆怯。对于这个没有主管六宫能力的外孙女,一向爱才的庄太后不能不深以为憾。
对外孙女,太后不讲什么客气,劈头就问:“皇儿,襄亲王福晋还在你宫里吗?“皇后面现惶惑之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太后目光一寒,猜到其中另有蹊跷,紧接着问:“上午你不是着人来接她去坤宁宫的吗?”“是……”皇后低下头,支吾了半天,终于说:“是皇上他……要我打发人去接的。”“接到哪儿?”“到……养心殿……”“你就依了他?“皇后可怜地红了脸,低声答道:“是……”“你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呀!〃太后语气很重,乌黑的眉毛鹰翅般扬向前额。皇后既委屈又难过,跪下了,噙着眼泪轻轻地喊:“母后……”太后凝视着她,好半天,叹了口气,说:“你也贤惠太过了!……”她终于找到这样一个词代替她心里的〃软弱〃和〃无能〃一类贬意更深的词。〃我现在要往养心殿,你跟我一路去看看吗?〃皇后把头埋得深深的,面容都看不见了,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清:“儿实在不便前往,求母后宽恕……”去养心殿的路上,太后心里很不愉快。这样的儿媳妇,自己都不称心,儿子岂能如意?门第、容貌、才能、性情都要相当,才是好姻缘。看来,这一段婚姻,又委屈儿子了!庄太后暗暗嗟叹:谁让你是皇帝呢!
福临在殿门前躬身迎接穿过牡丹花丛而来的母亲。太后一一巡视盛开的牡丹,连连赞叹,目光却不时掠过儿子的面容。福临平日白中微黄的脸色,今天竟隐隐透出红晕;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柔情、露着倦意;嘴唇鲜红丰润,敏感的嘴角微微颤动,竭力想掩住那沉醉的微笑,平日那英气勃勃的眉目间也好象揉进了几分妩媚。太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晚了!已经晚了!
太后迈步进殿,转入东暖阁,仿佛不经意地问:“皇儿在读书?怎么不去西暖阁?〃她看到南窗下的炕桌上摆着热茶和一函打开的书,皇帝日常读书习字、批阅本章,都是在西暖阁。
福临不大自然地说:“随便翻翻,一会儿就去西暖阁。〃太后翻出书函的封面。她虽不精通汉文,书名却还是认得的:《花间集》。她低头翻书,突然抬起双目,望定福临的眼睛,毫不含糊地问:“董鄂氏刚才在这里?〃福临骤然红了脸,直红到发际耳根。他避开母亲尖锐的目光,没有说话,望着侧面透雕的隔断。
“她……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福临声音虽低,却并不胆怯。
“年轻人胡闹,也要有分寸,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福临沉默片刻,坚决地转过脸,小声说:“额娘,儿并非胡闹。董鄂氏正堪与儿作配,她才具有总领六宫、为一国之后的才德。额娘,你就看不清?〃太后摇摇头,容色略略和缓地说:“皇儿,你有什么不明白?用汉人的话说:你和她,姻缘簿上没有份!”“额娘!”福临的脸色骤然煞白,暴怒倏地狂风般刮起,他抑制不住,不顾一切地脱口喊道:“让我摊上两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平庸之辈,还不够受吗?……”“放肆!〃太后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摔出两个字的斥责。
半晌,养心殿内静悄悄的,母子相对,都是黑眉白脸,非常相象。太后的怒容渐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说:“传我谕旨:自今日起,皇亲宫眷没有我的特许,一概不许进宫!违旨者严惩!〃这声音如生铁铸成般坚硬,象寒冰一样令人发冷,在深邃的殿堂里竟引起了回声。太监、宫女们从来没听过太后的这种声调,都吓得跪倒在地,不敢仰视。
福临也跪下了,垂头送太后出宫。他一句话也不说,太后从他身边走过,他仿佛也没有知觉。太后乘机迅速地斜眼看看儿子,他的两道黑眉紧蹙在一起,和紧紧抿着的嘴唇相配合,显出一副非常执拗的神气。太后立刻走开,步履平稳,步速中常,再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她的博尔济吉特族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损害。哪怕这损害者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不能原谅!
黄昏时分,皇城的宫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廷透露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初夏温馨的空气也不能减轻伤心人的痛苦。追随着宛转的歌声,从养心殿中送出阵阵悠扬的丝竹之音,那拖得长长的音调如泣如诉,更增加了暮夜的缠绵和哀怨: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伊人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未昏时,月半明时。
这一曲《折桂令》,曲子高雅,词文俚俗,却道出了福临的心玻他不等煞尾,便扔开了手中玉笛,斜躺在雕龙御榻上,心头万种滋味,无法排遣,又烦躁又忧伤,想发脾气都没有精神。笛子一停,陪伴着品箫奏琴吹笙敲檀板和唱歌的小太监们都赶忙停止,不知所措地望着皇上。福临有缕无力地看他们一眼,说:“再唱吧,我听听。〃另一个小太监连忙拿起一根竹笛吹奏,于是歌声又起: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息。这本钱儿见她时方算得……福临闭眼听着,一动不动,心却飞走了,飞出养心殿,飞出皇宫,去寻找他苦苦思念的另一颗心……从皇太后到养心殿来过以后,又过了六天。福临天天把自己关在养心殿里,哪儿也不去,谁都不见,丧魂失魄,寝食不安,连往慈宁宫请安的礼节都丢了。皇后和妃嫔去问候,一概挡驾,所有宫女都不准进养心门。今天是常朝之期,福临总算记得自己是皇帝,勉强去听政,草草处理了几天来堆积的国事,早早地又回来了。首领太监吴良辅怕皇上闷出病,召来乐工、歌工、太监,陪皇上奏曲取乐。福临精通音乐,尤爱吹笛。但今天,音乐也不能使他解脱。
福临突然睁开眼睛,对吴良辅说:“去值房看看,苏克萨哈来了,立即引见。“吴良辅一愣,不敢怠慢,立命召对太监去接。
吴良辅和苏克萨哈可是老相识了。当初苏克萨哈密告睿亲王多尔衮谋反,就是通过吴良辅上达给顺治的。这几年苏克萨哈一直征战在外,皇上召他做什么?
苏克萨哈来了。他是领侍卫内大臣,内廷近侍,在皇上面前本不象外臣那么拘谨,这会儿却显出几分沮丧。
苏克萨哈白白胖胖,高身量宽肩膀,带着所谓的富贵相:五官端正,眉平鼻直嘴正,看上去很是忠厚,实则十分精明。
他是额驸之子,母亲是太祖的第六位公主。他自幼与皇室来往密切,又是摄政王多尔衮的亲信,非常熟悉八旗旗主、诸王与皇室的关系。多尔衮一死,他看准时机,与睿亲王府护卫一起首告多尔衮谋逆,这正投合了顺治和郑亲王的需要。多尔衮追黜王位、夺爵削谥,〃多党〃在朝中的势力立时土崩瓦解。苏克萨哈因此授议政大臣,擢巴牙喇纛章京。他并不就此自尊自安,深知以讦告得赏终将被人鄙视,所以顺治十年主动请命,与经略洪承畴会剿湖南。三年征战,他在岳州、武昌等地,打出六战六捷的战绩,大败大西军孙可望、刘文秀部,得到二等精奇尼哈番的军功世职,擢升领侍卫内大臣,加太子太保衔。
今天顺治临朝,苏克萨哈当值,一直在顺治身边。顺治精神不振,苏克萨哈多次奏请皇上回宫休息。顺治突然想起苏克萨哈是正白旗人,与董鄂氏同旗,便有意追问。苏克萨哈想必已从内廷听到风声,便假作无意地说起当年与鄂硕一家的来往,说起自己的妻子与董鄂氏是闺中密友的事。顺治大喜,立刻手书一信,要苏克萨哈设法带给董鄂氏,并要当晚回信。现在苏克萨哈向皇上跪叩之后,便呈上了一封浅蓝色的碎金信笺。
福临急忙接过打开,却见上面只有二行娟秀的小字:“皇上孝治天下,太后之命不可违。
今世已无望,唯盼来生。”
福临颓然倒在靠背上,一团欢喜化为云烟。他是约董鄂氏私会的,却等来了这么一个令人心碎的回答!……苏克萨哈暗中打量皇上的神色,小心地说:“乌云珠自幼便姿容绝代,才华出众。正白旗的亲友女眷都以为她必定入选宫掖,与皇上作配,谁知……”“她的母亲果真是……江南才女?〃福临气息微弱地问。
“是。原是苏州世家女,到济南探亲,正遇我大兵南攻,鄂硕旗下将士抢来献给鄂硕。只当是普通妇人,鄂硕就想硬来。谁知她寻死觅活,坚不顺从,在壁上题了一首绝命诗,便悬梁自尽了。鄂硕这人皇上也知道,跟安郡王一个味道,新派人儿,最爱跟那些蛮子文士混在一起念诗喝酒。他看了那绝命诗,当下就后悔个不了,说是唐突了才女,十分罪过。好在奴婢们解救得早,才女没有死得成。鄂硕从此拿才女当菩萨供养,就差没有烧高香了。一来二去的,才女被鄂硕的真情打动,竟下嫁了他。几年后,鄂硕夫人病故,他就趁着朝廷恩准满汉通婚,把才女扶了正。才女的女儿乌云珠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格格儿。谁知道那位蛮子夫人是怎么调治的,格格、阿哥都跟玉石树珍珠花一样,照得人眼都睁不开……”“你还记得那首绝命诗吗?〃福临颇感兴趣。
“记得的。〃苏克萨哈用生硬的汉语念道:“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难泣途穷。不禁弱质成囚系,魂化杜鹃啼血红!〃福临听罢,低头叹息,半晌无语。
苏克萨哈沿着皇上的思路,说着福临心里想着的事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乌云珠十岁时候就会写诗。有那么一首,正白旗的格格们拿着它用汉话念,当成顶时兴的事儿呢。
就二十个字:春雨过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叫春莺。八个春字哩!……”苏克萨哈住了声,再看看皇上在灯影中显得苍白的脸,突然说:“皇上,何必这样苦自己?
咱们究竟不是汉人,管它那一套!德格类死了,先皇不是把他老婆赐给小叔子阿济格了吗?先皇之兄莽古尔泰死后削爵,他的福晋也由先皇之命分赐给肃亲王和克勤郡王,这还是叔母嫁侄儿呢!〃福临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了。她的信上写得明白:她不愿成君之过,要求皇上孝治天下,他难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入关了,毕竟不能与关外时候相比啊!……苏克萨哈走后,吴良辅为了给皇上开心解闷,竟旧业重操,粉墨登场,在皇上面前演戏了。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高冠,状如《九歌图》中的三闾大夫,升座高踞,自称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是万事不求人的〃天下师,态度极其倨傲。他到底是从宫中戏班出来的高手,虽然久不登台,演来仍然惟妙惟肖,看他那种“万事通〃的样子,福临也不禁微微发笑。
人们于是纷纷向〃天下师〃求教。一个小沙弥上前问讯道:“老师既言博通三教,请问释迦如来是何人?”“天下师〃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小沙弥大吃一惊:“啊?如来怎么会是女人?”“天下师〃振振有词:“《金刚经》云:趺坐而坐。若非女人,何需丈夫坐了然后才坐呢?〃一名老道士抢上来问:“那么太上老君是何人?”“天下师〃认真地回答:“也是女人。”“胡说!〃老道愤然斥责。
“天下师〃不慌不忙,一挥袍袖:“《道德经》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若非女人,何患于有娠乎?〃道士张口结舌时,一儒生上前打躬问道:“文宣王孔老夫子是何人呢?”“天下师〃毫不犹豫:“还是女人!〃不待儒生发怒,他已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气解释下去:“《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若非女人,为什么要待嫁呢?……”“天下师〃那种自以为是的夸张表情,故意歪曲的三教经典,终于逗得福临哈哈大笑。吴良辅在台上看到福临大笑,立刻跳下高座给皇上叩头。福临道:“良辅久不登台,今儿该赏你点什么东西呢?〃吴良辅说:“只要看见万岁爷笑了,奴才就心满意足了,什么赏也比不了哇!〃吴良辅的忠心很使福临感慨。当吴良辅卸去戏装,再到福临身边侍候时,福临说:“难为你了。〃吴良辅连忙跪下:“万岁爷说这话,折杀奴才了。万岁爷这么愁眉苦脸,闭锁深宫,总不是长久之计。就是奴才献丑博得万岁爷一笑,也不过片刻之间啊!〃福临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群星闪烁的夜空,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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