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子虽然听不懂这些话,但是她明白,刚才那个风波过去了,于是她走过来,怯生生地端起碗。“慢点吃,别把心烫了。心烫了以后,就长不高了,长不高就嫁不出去了!”我爷爷说。
现在已经是饥饿大军的尾声了。那天空遮天盖地的乌鸦群,它们也曾在这渭河岸边的老崖上,河洲里,浅水边,歇息了三天,在喝足了渭河的水以后,现在也纷纷飞起,去撵人了。这渭河滩现在空荡荡的,正一点一点恢复它最初的寂寞和冷清。
这一户人家一人抱一个大碗,头埋进碗“吸溜吸溜”一阵后,将苞谷粥喝完了。喝完以后,又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像狗吧啦着舌头一样,“啪唧啪唧”地,将碗舔干净。碗里边舔了,碗沿舔了,最后,还要舔一下那碗外边刚才舀饭时落下来的几星粥粒。那碗不用洗,现在是彻底地干净了。于是男人重新把碗摞起,放进花格包袱里,准备登程上路。
爷爷这时候说,这位河南大哥,耽搁你一袋烟的工夫,我问你两句话,不知道可不可以。爷爷说着,把手中的旱烟袋从嘴里取下来,将玉石烟嘴在腔子前的衣服上擦了擦,烟嘴朝外,递给那男人。
那男人接了烟袋,用大拇指按了按烟锅上的火星,端起烟袋抽起来,“啥事,陕西老哥,你说!”
爷爷说:“你们往前奔的那地方,那河对岸,那平原的尽头,真的有一座黄龙山,那山真的像人们说的是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吗?”
河南男人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大家都那样说,不容你不信。草根百姓这样说的,还不可当真。可是政府的赈灾大员,也红嘴白牙,赌咒发誓地这样说,看来,这是真的了。
爷爷又问:“那地方是只容你们这些花园口出来的河南人哩,还是天下百姓都收留?”
河南男人说,那个地方叫垦区,又叫移民区,它当是为这花园口难民设的。可是,谁的脸上也没有刻字,所以天南海北的人,想来,那里都是接收的!
河南男人说,那黄龙山山窝里,有个地名叫石堡镇,所有的难民,都先到那里登个记,然后按人头给每人发两块响洋,再给每户发一口袋籽种,就让人钻四面的山沟去了。
河南男人说到这里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说:“陕西老哥,莫非你也想逃一趟黄龙山?”
爷爷哼唧了两句,没有回答。
那高家渡船上的艄公,正在喊人上船,他用篙身把个船帮敲得山响,嘴里说:“过路客,你倒是走耶不走?船开不等岸边人,我这是最后一船了!”
那河南男人此刻真的要走了,他将烟袋嘴儿在自己衣襟上擦了擦,将烟袋还给爷爷。路上不太平,匪患不断,得跟上大队伍一起走,因此,爷爷也不宜多耽搁他们的行路。
临登上船板时,那河南男人说,他姓顾,扶沟县顾村的,如果这位老哥真的去了黄龙山,就来找他,他们做个好邻居。
船开了,只几篙的工夫,船就到了河心。
突然那个六岁的顾兰子,将两只手做个喇叭状,朝河沿上喊道:“留盖盖头的那半大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在这儿给高二说话。于是高二回答说:“我叫高二!”
“那你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
“叫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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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麦子黄了
这一年的秋天,高村这户人家也学着逃难大军的样子,拖家带口,离了渭河畔的高村,去了黄龙山。
那天,瞅着那最后的一船过了河,瞅着那大队伍的尾巴穿过十里渭河滩,上了对面的老崖,然后消失,瞅着天空中那翻飞的乌鸦群,飞得干干净净,空中一个也不剩了,爷爷还坐在那老崖上,呆呆地望着。从那一刻祖母就知道爷爷的心跟上那一群河南人跑了。
男人的心一旦跑了,要想拦回来是一件困难的事。她拽了拽我爷爷的衣角,说:“从长计议吧!树挪死,人挪活,天底下的五谷,哪里的都养人!天底下的黄土,哪里的都埋人!但是真的要走,咱还得准备准备。这麦子再有三个月,就该黄了,咱得收。这是第一件事。高村这个烂摊子,咱得收拾,起码来说得留个人守着这家业,给咱们留一步退路。这是第二件事。所以这事急不得,得慢慢踏摸。踏摸好了,想周全了,咱再动身不迟!”
爷爷十分同意这些话,他说:“高村这地方,我是不想再呆了。这里庙太小,挥不开我的青龙偃月刀!”
所谓的“庙太小,挥不开刀”这句话,大约是一句戏文。爷爷是个戏迷,这一带的戏叫秦腔,所以爷爷的那许多话,其实都是戏文里的套话。如今,在这渭河沿上,说了这句话后,爷爷觉得很是气壮,于是精神上有了一种满足感。他叹一声,回到现实,跟着我的祖母离了老崖。
田里的麦苗在一天一天长着。当初河南人的饥饿大军从高村地面经过的时候,那麦苗刚刚返青,还在地上趴着,没有动身。几场雨,几场风,再加上大平原头顶那火辣辣的大太阳一照,一夜间麦苗就起身了,醒过来,开始往上长。
清明节到了,这麦苗已经长得一拃高了,或者用高村人的话说,地里的苗子能遮住老鸹了。麦苗现在开始拔节,夜来的时候,爷爷蹲在地头,他能听到那麦苗“咔叭咔叭”拔节的声音。大平原是肥沃的,高村这一块地区,据说是渭河平原上最为平坦的一个地方。那麦根扎得深,它会伸到一米多深的地底下去,拼命地*着,完成自己的这一届草木一秋。
拔了几个节以后,麦子长得就快到人的腰眼上了。它这时候开始秀穗。半个月以后,秀穗的这个过程结束了,一个个青色的麦穗露了出来,齐刷刷地举头向天,像一片绿海洋。那裸露出来的穗子开始扬花,受精。这时候不敢吹风,尤其是不敢吹那大平原上的干风,那样,麦穗受不上精,它将来的麦粒就是瘪的了。
受精结束,麦粒在一天一天地鼓起来,麦穗暴起来,整个麦穗沉甸甸的,麦秆有些弯曲了,好像承受不起这沉甸甸的重量似的。这时候需要暴日头来晒,需要南风来吹。暴日头一晒,南风一吹,这麦穗就黄梢了。然后这黄色,一天加重一点,直到最后变成一片金碧辉煌的海洋。
这时候季风从遥远的东方,缓慢地,不可遏制地吹过来了,像一只大手轻抚着这平原。风过处,大平原上掀起一拨又一拨金黄色的麦浪。白天的时候,那麦浪是闪闪发光的,像无数的金箔在闪烁。那是由于太阳的原因,阳光洒在麦穗上,麦穗闪着光,而随着风摇麦穗,这金光一晃一晃的,炫人眼目。
夜来,太阳退了,代替太阳的,是停在平原上空的一轮大月亮。月亮将它的光华洒在平原上。这时候没风了,麦穗不再动,而是齐刷刷地举头向着天空。白天大地所收拢的暑气,现在开始释放了。平原一呼一吸,在尽情地吐纳着。这时候白天被逼得无法散发出的麦香,也随着这平原的一呼一吸,尽情地散发了出来。于是乎大平原沉浸在那铺天盖地的麦香中。
第一镰该开了。那第一镰通常不是小麦,而是大麦和油菜。这也许是大自然的刻意,让它们先熟,让它们腾出地块,好作麦场,然后迎接那小麦的收割和碾打。让这些大麦和油菜,先填一填人们那饥肠辘辘的肚子,先给这肚子里增加一点油水,然后人们就有力气收麦了。当然,这些早半个月成熟的大麦和油菜,也是给那些耕牛和高脚牲口加料用的,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现在的身子骨比人更重要,麦收拉车,耕地,种下料庄稼,都得靠它们。
当甘省过来的麦客子,肩上搭着褡裢,手里横握着一把大刈镰,从官道上三五成群地经过时,高村的人就知道了,该动镰割小麦了。于是夜来,就着月光,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磨镰,四处是一片磨镰声。
丰饶的平原哪,贫困的平原哪!
麦子收割。麦子入场。麦子碾打。麦子晾晒。麦子入仓。对于平原来说,这是一个收成中等偏上的年头。对于渭河畔上的这户高姓人家来说,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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