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渭河及渭河平原
渭河是中国北方一条平庸的河流。它的开始和结束都一样平庸。它开始在草原的尽头和陇西高原的开头,它结束于《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风陵渡……渭河在那里注入黄河。
最初,是一面黄蜡蜡的山崖上往出渗水。那地方是在半山腰。那水也不能叫水,只能叫黄泥巴。黄泥巴从山腰向下缓缓地移动着,一直往下走,像千万条蚯蚓向山下爬。后来,到山下时,黄泥巴不移了,凝固了,而水滴一滴一滴渗了出来,汇成一条小河。
小河在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中拐弯抹角地流着。一路走一路收集着从沟沟岔岔里涌出来的泉水,有时还接纳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雨水在这里是极少的,年降雨量通常在二百毫米左右,这雨水通常在夏天降临,瘠薄陡峭的地面存不住水,白雨一打,地表变实了,于是水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这叫“攻山水”,汹汹涌涌,异常暴戾。那遥远的高村地面渭河的每一次涨水其实都是这上游的攻山水在作祟呀!只是那里的人们不知道。据说黄土高原在早年的时候,它是平整的,正是由于这天雨割裂,昔日平整的高原被切豆腐一样勒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形成深沟高壑,横梁竖峁。
这里是世界上黄土层囤积得最为深厚的高原,黄土层最厚的地方是五百米。人们说,这些铺天盖地的黄土来源于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一场大风。那个年代叫侏罗纪年代。从昆仑山上吹来的大风,呜呜地刮着,将满天尘埃吹到东方,然后尘埃在这里坐定。
河流就这样向前奔流着,一边奔流一边接纳和收集着水流。它所有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这条叫渭河的河流向前走。
它本来可以不向前走,而向后走的。也就是说,不是奔向平原,而是就近奔向草原,然后裹挟着藏人的牧歌和草原的花香,从一个叫玛曲的地方就近流入黄河。
但是它选择了前者。
也许是一面山崖挡住了它的去路。也许不是,而是它的宿命决定了它。它注定将是一条苦难的河流。它注定将要裹挟着它一路收集来的泥沙,在下游营造一片冲积平原,然后在平原上布满村庄,然后在村庄中造出一个大的村庄。那个村庄人们叫它千古帝王之都。一部中国的历史,有一半是这个村庄的历史。这个村庄叫长安城。如果说不算太长的人类历史中,世界西方的首都叫“罗马”的话,那么,这个村庄就是人类的东方首都。
河流现在变成一条中等水量的河流了。人们叫它渭河。它在大山中左盘右突,寻找着出山的道路。一山放过一山拦。雨季的庞大水量给它提供了咆哮和撒野的机会,而从高原向平原的过渡中的巨大落差,也令它的奔流充满了力量,令它的每一朵浪花都亢奋起来。
渭河是哀恸的,沉重的,滞涩的,沧桑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中国北方的哪一条河流不是哀恸的,不是沉重的,不是滞涩的,不是沧桑的呢?
它们从来没有欢快过和轻松过。对于它们来说,欢快和轻松的同义词是暴怒和暴戾,是雷霆之怒,是一河亢奋的、足以破坏和毁灭一切的、以十华里宽的扇面从平原上仪态万方地流过的浑浊水流。对于它们来说,也从来没有平静过和平和过。发过一番大脾气后,河流总算是平静了。它重归于河床,重新开始它平庸的命运。但那不是平静,是冷清,是冷寂,是冷落,是落寂,夜来渭河那咣当咣当拍打堤岸的声音,宛如我的老祖母那彻夜彻夜的呻吟声。
北方的河流哪!
在一个叫铁马金戈大散关的地方,渭河从两座大山的夹角处,猛地一跃,便冲出山的包围,进入了大平原了。公允地讲来,这平原正是河流的产物,是它在亿万年来,裹挟的泥沙在步入黄河之前,在这里形成的囤积。人们把这种平原叫冲积平原。
这平原有八百里长。宽的地方有三百里宽,窄的地方有一百多里宽。南边的高山叫秦岭,北边的高原叫陕北高原,它们将这块平原夹定。人们将这座平原以这条河流来命名,叫渭河平原。而在历史上,好事者又叫它关中平原。
为什么叫它“关中”,原来它的东西南北,被四座雄关围定。东边的那座关,叫函谷关,就是一个叫老子的写《道德经》的人,骑青牛飘然而过的那个关。西边的就是我们的大散关。“大散关”是它的名字,“铁马金戈”是过去年代的文化人,给这个气象森森的关隘,加上的一句张扬的词儿。南边的那个关叫武关,北边的这个关则叫萧关。萧关在平凉境内。据说,匈奴大单于冒顿至萧关,属下问:“匈奴人的疆界在哪里?”冒顿马鞭一指:“匈奴人的牛羊在哪里吃草,哪里就是匈奴人的疆界!”
如是四座雄关,将这块枣核状的平原围定,将这平原上的一代一代的人物围定,将平原上的那座千古帝王之都围定。
据说在最初的日子里,这里没有平原,这里没有千古帝王之都,这里也没有那些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的我的家族人物。那时的平原,是一片汪洋,汪洋的四周则是沼泽地,是参天的古木,是建在白鹿原半坡的半地穴式房屋,是呆呆地望着家门前这一汪大水倚门而立的老翁,是从沼泽地和灌木丛中走出来的呆头呆脑的黄河象。
是一个叫大禹的人赶到了这条河的尽头。在那里,在那个叫风陵渡的地方,他高叫一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罢挥动一把老镢头使劲地挖呀挖。只听“哗啦”一声,渭河泻了。这激情的水流一泻千里,欢快地进入了黄河。两条河流汇在了一起,两只胳膊挽在了一起,它们像*一样,每一滴水滴都因此而痉挛起来。
这样,平原显露了出来,黑油油的泥土显露了出来。而河流,它缩成一股时而散漫时而咆哮的水流,在渭河平原的中间地带,一个相对固定的河床中开始流淌。而在河流两岸,人声嘈杂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人们纷纷地从山腰间下来,撵着这水临水而居。第二章高安氏伟大的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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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安氏伟大的骂街
一位“伊人”,站在渭河畔高高的老崖上,正在唾星四溅地骂街。这是我的伟大的祖母。在我们这地方,我叫她“婆”。她骂街的时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或者准确地说,是一九三九年农历的二月二这一天。
她那时候还不是我的祖母,是高村的一个过门不久的媳妇。她是一位乡间美人。正在骂街的她,细眉大眼,尖下巴,下巴上一颗褐色的美人痣。那美人痣随着她的嘴唇的抖动在飞快地跳跃着。头发像乌云一样,挽成一个髻,系在脑后,然后用一个银质的卡子卡起。她的上身,穿一件用老布裁剪而成的大襟袄,那大襟袄的颜色是白的,衬着她的白皙细腻的俏脸儿。一条手绢儿系在她的胸前。在骂街的途中,这只手绢不时地被用来擦唾沫或者擦鼻涕。下身是一件黑粗布裤子,那裤脚的地方,被用绷带缠住,然后显露出两个秤锤一样的小脚。
高安氏的骂街其实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这一天只是她结束的时间。这结束的原因我们后来将要谈到。话说半年前的有一天,她早晨起来,对着镜子将头梳好,梳头的时候不时地给篦梳上吐两口唾沫,以便让头发湿润,然后将这右开口的大襟子的每一个扣子扣好,一双小脚,她缠呀缠,一边缠一边想着事情,想好了,将鞋穿起,然后用手抓着我父亲的手说:“二小子,你陪你妈到村子里转一趟。我要排侃去!高村这一片天空,今天得看我出头!”
这样她就上路了。她牵着我的父亲,一个半大小子,从东堡子走到西堡子,从西堡子走到东堡子,开始骂街。她的小脚停到某一户人家的门前,骂一阵,然后再走,她的唾沫星子弥漫了高村的整个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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