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往杨氏庄子上去,可遇见杨文先(杨彪字)长子了?”刘协倚在靠枕上,要汪雨剪亮了灯烛,入睡之前稍看一卷书,与曹昂闲谈几句。
曹昂道:“无缘得见。听说杨家大公子是极为聪慧的,且学问渊博。”
刘协找到一处舒服的姿势,身体放松,笑道:“那杨修比你大一岁还是小一岁?唔,该是小一岁。想必明年便能举孝廉出仕为官了……”他想到这些士族大家,维护也利用朝廷的察举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感到胃好似隐隐作痛。他挪开心思,继而想到真实历史上杨修的经历下场,叹了一声,道:“文人有才,就难免流于轻薄。”
曹昂见皇帝面上流露痛楚之色,又见他以手按压腹部,忙问道:“陛下可是腹中不适?要唤医官么?”
刘协自己按住痛处,便觉痛意稍缓,已经夜深,他不愿意闹得满城风雨,明日传到朝中又是一桩大事,一旦众人担心皇帝龙体,阳安大长公主等人便更有理由要他即刻大婚、为帝国种下新的继承人了。说起医术,纵是两千年后的现代,也许多疾痛只能缓解,根本不知道病因,也无法治愈,更何况是此时的医术。
刘协摇头,静了几息,待腹中疼痛平稳,才轻声笑道:“不是急症,明日再叫医官来看诊便是。多半是用了皇姐送来的鸡子煮韭菜,有些脾胃不和。”他握拳砸了一下床板,半是玩笑半是发泄道:“待腾出功夫,朕非把炒锅给制出来不可!”整日吃煮的饭食,连吃饭都不再香甜。
曹昂一愣,倒是习惯了私下相处时,小皇帝偶尔会说出一些新奇的东西,见皇帝坚持不肯夜召医官,他也明白皇帝的用意,想了一想,道:“只说是我夜里头痛,召见医官呢?”
刘协笑道:“朕感念你的心。不过这哪里瞒得过人?若果是你头痛,岂会在未央殿召医官?”
曹昂沉静笑道:“臣是不会。若是陛下为臣传召呢?”
刘协一愣,默许了他的提议。
医官很快赶来,传话的宫人说是为曹昂来请的,谁知入内室成了给皇帝看诊,却也不敢多话,仔仔细细给皇帝看过,说了一堆阴阳气血的道理,最后开了方子。
刘协上一世老年时期,自己对医术也颇有研究,此时拿起方子来一看,不管医官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仍是一剂平安方子,吃不死人,也治不了病。他自知应无大碍,折腾了一番,腹痛自己渐渐好转了,隔窗看汪雨在廊下煎药,转而又说起杨彪之事,“一旦朕发诏,叫杨彪作了尚书令。他恐怕日后还要给你脸色看——兴许还要刁难你。你到时候不要慌,杨彪有他的难处。他的妻子,乃是汝南袁氏出身。你明白吧?”
汝南袁氏,如今袁绍在冀州,袁术在南阳郡,都对朝廷阳奉阴违,心怀叵测。
杨彪既然有一个袁氏出身的妻子,更要小心言行举止,与乱臣贼子划清界限。
曹昂笑道:“听说杨大人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刘协嘲讽一笑,他极少在朝堂上露出这样尖锐的一面,“照朕看来,不过是虚伪作态罢了。若他果真嫉恶如仇,怎么对自己妻子就不讲求了?若他心中罪不及亲友,又怎么要因为你父亲而敌视你?对亲者宽厚,对远者苛刻,弘农杨氏,也不过凡人罢了。”
曹昂自己都未曾想到这一层,愣了一愣,忽然低声笑起来,迎着皇帝疑惑的目光,解释道:“陛下因臣之事苛求杨文先大人了。厚亲薄远,原是人之常情。”
刘协望着他平和温厚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若有机会,朕真想见一见你母亲,向她讨教,要如何才能抚育出你这样的孩子。”
他说得真情实感,曹昂却没办法不把这当成皇帝惯常的玩笑话,因此只一笑过了。
刘协忽然道:“你父亲与陶谦之战,朕知道你父亲必然无虞。”他望入曹昂眸中,恳切道:“你信朕。”似乎是再次解释,为何没有放他回去父亲身边,又为何没有发兵增援——又好似在说,若非知晓曹操必然无恙,他是会抛开实际的考虑,支持曹昂为小家舍大家的。
“长安自古西风雨。”曹昂微笑道:“陛下金口,臣早已信服。”
刘协也笑了,又道:“羽林军之事,朕要即刻就开始做了。虽说叫淳于阳做了羽林中郎将,但你为骑都尉,与他同监御林军,凡事多帮他看两眼。他到底不及你稳重。宫中现有的这三百郎官,只选最精锐者为羽林郎,另外朕要再召百余好儿郎。”
“从何处召?”
“召各地实权人物之子,如何?”刘协咯咯一笑,道:“朕不要长子,长子要继承他们的家业,他们是不肯放人的;也不要幼子,要了幼子就得罪一族的夫人老夫人。朕要他们序齿中间的儿子。你还记得当年投奔了袁术的孙坚么?他后来作战死了,却有几个好儿子,长子孙策与你年纪相仿,次子孙权与朕年纪相仿。便似这等的,朕要便要那孙权入宫做羽林郎。”
曹昂仔细听着。
“在先朕要各地恢复贡纳兵役,眼见朕亲政在即,何处来了礼官,何处连敷衍也不曾。再加上送子为羽林郎一条,谁送了,谁不送,谁连样子都懒得做。这天下,谁忠谁奸,谁是大奸若忠,原是不难分辨的。”刘协看了一眼曹昂,心道当初曹操送长子入宫,倒当真胸怀不凡,也难怪后来做得“大事业”;继而又想到,真实历史上曹昂在与张绣的战斗中英年早逝,后来曹操仍是接纳了张绣的投诚,倒着实是大豪杰做派。
曹昂忽然想到从前皇帝提起孙坚之事,道:“当时孙坚战死突然,他入洛阳城时,曾接到陛下亲笔信与传国玉玺。后来信与玉玺,都不知所踪。看袁术一直没有动静,定然也不知孙坚有这玉玺。可是到了孙坚后人手中?”
刘协道:“如今还不知。孙坚死时,家人都在旧籍,身边好似只一个外甥。兴许落在他旧臣手中了。底下人不敢声张,等孙策兄弟长大了再告知,也是有的。”他又道:“以宫中目前用度,两百羽林郎的用度,可要额外的钱粮?”
曹昂缜密道:“宫中原有三百郎官,听陛下的意思,只留下三分之一精锐者。但是不用的那两百人,原本也都是侍奉过陛下的儿郎,不好叫他们寒心,到时候不管是仍在宫中,还是发往别处,用度上一时间是不好削减的。”宫中的小事若不留心,也会成为大祸。他又道:“羽林郎,既然要召地方大员之子,又是陛下左右之人,好甲良马……”他看一眼皇帝渐渐发苦的面色,低声道:“……怕是免不了要加钱粮。”
刘协无奈道:“外面看着朕这长安城中二十万大军,好不威风。谁知道朕为了筹措两百羽林郎的用度,还要发愁。偌大的天下,钱都去哪里了呢?”他虽然这样问,心里是清楚知道答案的,“朕名为天下共主,说起来富有四海,实则并不比苏氏坞堡的坞主更宽绰,也并不比江渚垂钓的渔翁更快活。”他说到这里,一时激动,屈起腿来,把正瘫在他腿上熟睡的小黑狗掀翻在被上。
昔日董卓所献的小黑狗,如今已经是条成熟的狗子了,大多数时候安静得很,就静静趴在皇帝身边陪伴着。它睡得迷迷糊糊醒,努力撑开眼皮,在被子上晃了两步,挪到皇帝手边,脑袋往主人手里拱了两下,便彻底被睡意击昏,翻倒在被子上,枕着皇帝的手,复又重归香甜梦里。其信任依赖,与初来时动辄龇牙咧嘴的模样,叛若两狗。
刘协与曹昂见状,都忍俊不禁。
刘协笑了一场,暂时搁下满腹心事,不一刻便也朦胧睡去。
倒是曹昂靠窗失眠了大半夜,望着夜空高悬的新月,心里琢磨着,要去哪里为皇帝弄笔钱粮来呢?
刘协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拖延。次日,三道诏令便都发布了。一则封杨彪为尚书令,一则拜唐珏为弘农王妃,一则恢复御林军,以淳于阳为羽林中郎将。
三则事情中,弘农王妃之事,叫众人叹惋,却也没有旁的话。贾诩暗中舒了口气,好在皇帝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杨彪为尚书令,虽然出人意料,细思却又在情理之中。贾诩与士孙瑞也都服气。
倒是恢复御林军之事,可大可小,隐隐透出皇帝的新动向。
征召羽林郎的旨意,也同时发往天下十三州一部各郡,除了皇帝钦点的数人外,凡接旨之官员,都要往族中选得意子弟,送往长安城中选入御林军,为天子护卫,二年而归。
各地距离长安远近不一,未知吴郡孙策接到旨意时,是否还是同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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