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李重俊可是政变谋反,才在死后被废了太子之位,如今圣人竟然要追封他?
追封他也就罢了,毕竟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人都死了,让中宗皇帝的面子好看些,倒没什么不可。只是,连同当年跟随他一并发兵的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也要一并追封赐官,这就有点过分了。
“谥号我已经想好了,年少而亡,又诛杀武三思等有功,便谥‘节愍’二字,诸位相公以为如何?”李旦问道。
宰相们一时直直地看着天子,有点说不出话来。
……敢情李重俊起兵杀入大明宫,差点害死帝后父母,不忠不孝,事后更被中宗皇帝将头颅挂在朝堂之上以儆效尤,诸如此类等等,都是他们做了一场梦,从此便不复存在了?
太府少卿韦凑上前奏道:“启圣人,一人之谥号,乃是对其一生功过之褒贬,应根据其生前的所作所为行赠予之事。原太子李重俊与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举兵入宫,将中宗皇帝逼退到了皇宫最北的玄武门,惊慌抵御到那般地步,太子却仍是神态自若地居于马上督军,直到李多祚等人为弃暗投明的将士们所杀,他才落荒而逃。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丝毫悔悟之心,若当时守卫玄武门的羽林军抵挡不住,李重俊所造成之祸难,必将不堪设想!圣人怎可为其及其臣僚追封呢?”
李旦叹了一声:“他当时毕竟年轻,遭人鼓动,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不像韦庶人那般罪大恶极,又是中宗皇帝的儿子,不追封了他,我身为亲叔,实在于心不忍。再者说,他不也诛杀了武三思等奸佞么,也是于社稷有功的……”
姚元崇这时捋了捋胡子,道:“臣听友人提起过,当年李重俊事败之后次日,中宗皇帝见到众臣的时候,因劫后余生,眼泪都要流了下来,中宗皇帝还曾握着宰相的手,说他差一点便看不到诸位了。看来当时兵变时的情况,远比我等想像得更加危急呢。”
意思就是,李重俊即便一时冲动,造成的结果摆在那里,他该有什么样的罪,就该负什么样的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只是圣人突然提起此事,必然不仅仅是为了宽赦李重俊,而圣人虽已做好了决定,语气却仍是商量的,那么他们宰相就跟他有商有量。
宋璟不是傻子,听姚元崇这么说,便也先等了一等,看圣人怎么应答。此刻姚元崇已经是首席宰相中书令,其他的宰相自然以他马首是瞻。
李旦又叹了口气:“难道诸位相公们忘了,昔年阿娘临朝,我被武三思等武家子弟那般压迫,直到中宗皇帝中兴大唐,也仍是没能逃过武三思的猜忌,太子重俊就算再如何不好,总算替国家除了祸害,也替我报了仇,于国于我都是有恩的。有恩不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天子?”
“哦……”姚元崇点了点头,“那么臣敢问圣人,此事与镇国公主商议过了吗?”
李旦开口便要说什么,听清了姚元崇所问的,不禁愣了愣:“商……”犹豫了一下,终究道,“商议过了。”
宋璟干巴巴地道:“那圣人与太子殿下,也是商议过的了?”
李旦脸色微沉:“……三郎才刚做太子,正是学习的时候,国家大事,哪能什么都与他商量?”
姚元崇与宋璟相视一眼,颔首道:“圣人说的正是。”待李旦神色稍缓,才接着道,“原来圣人只是想报恩,这个好办,天子报恩有很多种方式,不用必须追封,改葬厚葬也是可以的,既全了法度,也可安圣人之心。”
姚元崇的建议的确两全其美,诸位宰相及三省官员都点头表示同意。若是平日里的李旦,此刻该无话可说,要么同意姚元崇所言,要么暂且搁置,转到另一个话题了,可今日他却像是早就知道姚元崇会说什么,随即便道:“太子重俊虽死,可还有未亡人,若不追封,只改为厚葬,其未亡人未免太可怜了。更何况,重俊太子妃杨氏还是三郎杨良媛的阿姊……就算不为太子重俊考虑,也不能让三郎的妾室身份太不好看了。”
这回轮到姚元崇无话可说了——圣人啊,你既然是这么想的,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杨氏已经是太子良媛了,你才想起来杨氏身份有污点?
他明知道李旦说这些纯属强词夺理,却不想反驳什么。圣人显然早有准备,这种理由又分明是镇国公主的风格,他就不废力气,退一步好了,只是有些原则不能碰:“圣人为太子考虑得这般周到,真乃慈父之心。追封、厚葬,其实并无不可,只是老臣以为,‘节愍’二字不宜为其谥号,还请圣人更换。”
宋璟道:“正是如此。忠贞孝义为节,可悲可怜为愍,臣不知李重俊凭什么可以得到此二字。”
韦凑也跟着道:“圣人仁义,怜李重俊年轻早亡,赠予厚葬谥号,臣等十分理解。只是圣人莫非忘了,臣子以礼侍奉君王,若是经过太庙,则必须下马,经过君王御座,更要趋步而行,以示恭敬。昔年汉时,汉成帝为太子,虽被汉元帝急召相见,尚不敢横穿驰道,可李重俊竟然敢在皇宫之内兴兵造反,在中宗皇帝面前横刀立马,何止无礼不敬,简直无法无天!”
见李旦没什么反应,仍是固执己见的模样,宋璟凉凉地道:“李重俊诛杀武三思等奸佞,圣人想要嘉奖他,没什么不行,只要他是为了尊崇中宗皇帝,别说兴兵宫阙,就是把长安毁了也无妨,可是……他是么?他是为了让自己做皇帝,才起兵的,他分明就是图谋不轨,与武三思又有何分别?”
李旦的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
姚元崇笑道:“圣人可不要告诉老臣,李重俊把中宗皇帝逼到了玄武门,乃是为了废掉罪大恶极的韦庶人啊。”
李旦灵光一现,当即便要点头,心里正觉得姚元崇这个人还不错,便听姚元崇接着道:“那时候韦庶人尚未谋反,仍是国母皇后,更是李重俊的嫡母,李重俊与韦庶人君臣母子大义尚未断绝,李重俊更是显然没有得到中宗皇帝的命令,而是擅自起兵,若说他是为了废弃韦庶人,那么他便是离间父母之情,如此不孝,泯灭人性,还不如不忠呢。”
李旦:“……”
韦凑又道:“汉时武帝临朝,戾太子受到江充诬陷,愤而起兵,虽也动用了兵马,却也只是杀死了江充,而并没有围困汉武帝。戾太子最终兵败自尽,直到他的孙子汉宣帝即位,他才得以改葬,但谥号仍为一个‘戾’字。戾太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李重俊?圣人若真的将他谥为‘节愍’,只怕后世的乱臣贼子会因李重俊这一先例,对忤逆谋反等国家重罪再无敬畏之心!”
宋璟道:“国有法度,自当遵循,惩恶扬善,赏罚分明。还请圣人为李重俊改赐一个谥号,至于李多祚、李守礼等人,他们没有劝阻,反倒跟随李重俊起兵,不可谓无罪,圣人若是愿意宽宥他们,并无不可,只是追封和赐官,臣恳请圣人尽数免去,以彰显法度之清……”
忽听一声重重地“啪”,李旦一拍御案,站起身来:“在你们眼中,我到底还是不是皇帝?”
姚元崇刚一意外地扬眉,宋璟已经一脸淡定地应道:“天子亦要近贤臣,纳忠言,而不是一意孤行。”
“宋璟!”
姚元崇本还有些担心宋璟,这下改为担心李旦了。从刚刚“是不是皇帝”开始,李旦就走错路了。那是皇帝能说出口的话?他以为天子之怒一定都能奏效么?那当年太宗皇帝对上魏征,怎么就没赢过一次?
当众唤人姓名是十分无礼的行为,太宗皇帝也不过在背后骂魏征一句“田舍翁”,尚且不敢点名道姓,当今天子这是怎么了?即便是镇国公主,就算能教他发怒,也不会教他这一声吧?
天子性格向来温软,连发怒都显得十分心虚,那一声“宋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或许是想通过这件事,确立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信,但显然弄巧成拙了。祸从口出,覆水难收,得罪了宋璟,我看你怎么办。
宋璟双眼微眯:“圣人唤臣什么?”
李旦真的心虚了:“我……你放肆!”
宋璟像看一个死人一般地看着李旦,上前两步,缓缓跪下。他将头上的翼善冠摘下,端正置于身前,又将笏板和鱼符自腰间取下,放到翼善冠两边,然后俯首道:“臣请辞同中书门下三品一职,从此不入政事堂。这便退下,不让圣人为难。”
这可是你自己请辞的!李旦势在必行,听宋璟请辞,顿觉肩上轻松了一点。见姚元崇等人并没求情和挽留,他当即同意,还请身边最亲近的宦官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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