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毛仲心中一急,凑上前低声道:“阿郎若信就危险了!他们没到过长安,不了解长安的局势,难道阿郎还不了解吗?论名分,阿郎是安国相王庶出三子,且不说眼下皇位还在圣人一脉,即便有朝一日相王登基,不论从嫡从长,阿郎都成不了太子,更遑论帝王?论权势,阿郎没有追随自己的朝中重臣,更没有忠于自己的兵马,别说圣人与皇后,就算是昔日的太子重俊,阿郎也比不得!如此前景渺茫,艰难重重,阿郎要如何才能……”
“我又不是回去后,立即便要做什么,只是有个打算,一旦机遇来了,绝不放手而已。”李隆基将王毛仲拉近,轻声问,“你莫非是……怕了?”
王毛仲抿了抿唇:“事关生死,若成了,阿郎自然得偿所愿,若不成,那便是谋反,整个相王府都难逃一死!小人……小人怎能不怕?”
李隆基勾唇一笑:“你去问问李宜德,他怕么?”
王毛仲不明所以:“阿郎这是……”
“他一定会说,当初是我把他买下,给了他想要的生活,日后他是生是死,都是我说了算,我想做什么,他跟着便是,没有什么怕不怕的。想他跟我不过一年,你跟我却是十几年了……”李隆基悠悠一叹,倏尔笑意一敛,沉声道,“你当我就什么都不怕么?”
“既然如此,阿郎又何必……”
“可若有一天,连大唐都要不在了,你我又将如何?”
望着主人冷横的俊眉和肃然的眸光,王毛仲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的武周时代,那时圣人和相王毕竟是则天皇后亲生骨肉,才在屠杀中存留下来,若是日后韦后当政,韦后没有亲生儿子,对李唐皇族便更不会手软了。到那时候……
“有韦后在一日,大唐就不安一日。我若不事先打算,做好准备,等到来日国难当头的时候,任韦后残害,或是让他人去占尽先机么?以救国之名,抒心中抱负,谁人都可以,为何我不行?”李隆基说着轻笑了一声,“阿沅从来不相信天命,所以卦象当然是假的,她只是想告诉我,回京无险,大可放心,还让我顺手利用这个卦象,坚定潞州子弟追随我的决心,不过眼下看来……有得亦有失,我仿佛……要失去你的忠心了。”
王毛仲忙道:“小人跟随阿郎十余年,此中情分岂是他人可比的?小人怎会不忠于阿郎?”
“我信你。”李隆基低声一叹,“你的担忧与顾虑,我也全明白。我只是想,既然谁都可以救大唐于危难水火,那么那人若是我的话,不是最好么?这样我想得到的,就都能得到了。”
见主人显然主意已定,王毛仲终是无话可说。
数日之后,为李隆基宣敕的宦官便回到了大明宫,向圣人与内侍监复命之后,便动身去找救命恩人。彼时萧江沅正拿着一卷书,整个人被李裹儿拖着往屋外走,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模样。
李裹儿今日这一身裙装极为神奇,乍一看是雪白,实则又不然,正看是一种颜色,侧看又是一种,方才屋内看是一种颜色,眼下来到日光之下,便又是另一种了。众宫人内侍三两成群,纷纷瞠目结舌地望着,时而窃窃私语,时而赞叹不已,就连萧江沅都微扬起远山般的眉。
望见萧江沅的神情,李裹儿巧笑嫣然,松开萧江沅,自己转了一圈,一时间五彩缤纷,恍如雨后初晴彩霞漫天,云端仙子凌风入凡尘:“好看吗?”
萧江沅微微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叹为观止。”
“这是用百鸟的羽毛织成的,一共就只有两条,颜色看起来稍深些的,阿耶送给阿娘了,这一条阿耶便送给了我。”李裹儿低头抚摸着,爱不释手,“真不知道这些鸟儿原本都是长什么模样的,竟会有这般美丽而缤纷的羽毛。”
“再如何缤纷美丽,也不过装点公主之二一。”萧江沅浅笑说着,让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讥讽之意。
为了这两条裙子,李显该如何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又要伤及多少生灵,让多少个地方陷入浩劫,而至此以后,又会有多少人争相效仿?大唐国情未稳,他就如此滋长奢靡之风,他当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君权神授,福气享用不尽么?
想到近两年来,李显愈见肥胖的身躯,萧江沅更是心下一叹。这两年来,不论是尚药局奉御还是侍御医,都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历代皇帝诸王皆有风疾、心疾等病症,万万不可食太过肥腻之物,他也一听即过,最忌什么,他便最爱吃什么,任凭自己的身子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心宽体胖的皇帝。想到当年武曌病重之前,尚励精图治,事无巨细,劳心劳力,如今国号变了,皇帝变了,便物是人非,入眼皆变。可是这天下还没变呢,沧海桑田尚未更替,山河万里始终如一,但若长此以往,来日又会是什么模样?
李裹儿闻言很是欣喜,见众人一副艳羡的模样,更是得意。她拉住萧江沅的手,兴奋地道:“听说这几日,吐蕃使者便要入京了。到时候,阿耶必会在麟德殿举行国宴,我便穿着这身裙子,让那些言而无信又粗陋不堪的吐蕃人看看咱们大唐的富贵——他们也只能远远地看着罢了,总来挑衅有什么意思,打又打不赢。”
因早年吐蕃连连战败于大唐,吐蕃摄政太后没禄氏一心求和,便效仿当年松赞干布尚文成公主故事,在景龙元年三月的时候,替儿子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求娶大唐公主为妻。李显应准,并于景龙元年四月封嗣雍王李守礼之女为金城公主,待吐蕃使者入京之后,便送往吐蕃和亲。
萧江沅对李裹儿所言不予置否,只暗自地想,眼下真是个多事之秋。先是吐蕃来使迎娶公主,后是南郊祭天皇后亚献,因李裹儿等贵妇卖官鬻爵大肆兴起斜封官,长安的官场本就已人满为患,待地方官员及宗室一一归来,只怕热闹要源源不断。
景龙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吐蕃大臣尚赞咄率一千余人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长安。
吐蕃虽战败了,但心底犹有不服,来到长安虽是为了迎娶大唐公主,但也想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之下,挫挫大唐的锐气,故而吐蕃臣军总会提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还声称大唐乃礼仪之邦,定不会强迫他们入乡随俗,必将使他们宾至如归。鸿胪寺的官员们因此总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李显对此虽有所不满,为了大局着想,却不好发作。
李隆基刚一入长安,便听到了不少相关的议论,不觉有些心疼鸿胪寺卿。可圣人都没说什么,他又能如何?
他悠哉悠哉地骑着马,不久便回到了五王宅。一进门见四个兄弟在院中寒暄,他不禁大喜过望,疾步过去:“三郎回来了!”
五兄弟的相貌都有了点变化。像李隆业,显然是黑了不少,可性格却还是毛毛躁躁的,李隆范则褪去了些许迂腐的书生气,李成义比过去更有担当和自信,李成器则变化最少,只是在温和中又沉淀了几分稳重。五兄弟两年未聚,一时有些难舍难分,当晚便和从前一样,躺在了同一张大床上,共盖着一大条棉被,分明挤得难受,这一觉却睡得最是安宁。
次日,五兄弟便回到相王府拜见了李旦。父子六人相聚奏乐,纷纷谈起这两年的见闻与经历,正当欢畅之时,宫里来人传了口谕,说是国宴定在了十二月初一。
“听说这回来的吐蕃人很是刁钻?”李隆业一脸不乐意地问道。
李旦淡淡地拨了拨琵琶:“未经教化,自然不懂礼仪。”
李成器颔首道:“大唐海纳百川,圣人有容乃大,吐蕃既已战败求和,又诚心求娶我大唐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便可。他们再刁钻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臣服于大唐?你们几个可不许多思多想,更不许惹是生非。”
四个弟弟一齐点了点头。李隆基犹豫了一下,终是道:“阿耶和大哥说得是。只是……三郎怕他们得寸进尺,不论有意无意,若是辱及了我大唐国体,那该如何是好?”
李旦抬眸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一切自有圣人做主。”
李隆基眸光一滞,轻笑着化开了尴尬:“三郎出去两年,倒愚钝了。阿耶说得是,三郎都记下了。”
李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继续拨弄着琵琶,见幼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才浅浅一笑。李隆基只作不见,唇角依然噙着笑意。直到感到大哥的手抚上自己的肩膀,他才垂眸掩住眸中的黯然,笑容却未褪去一丝一毫:“不知大哥这两年,又养了什么奇花异草?”
李成器温和一笑,拍了拍李隆基的肩:“我历经多日,废寝忘食地照顾,终于让一株牡丹在冬日里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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