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看完了三部电影,虽然没有一部是从头看到尾的。他起得很早,早餐只吃了两块饼干和一小瓷杯重新加热的咖啡,没有花时间刮脸,并跳过了不必要的洗漱程序,穿着睡衣和长袍,如同某个并不期待有人拜访的人,一头栽入了今天要做的工作。前两部电影徒劳无功,但是第三部电影,名字叫《恐惧的对比》,在影片的一个犯罪现场,出现了一位快活的、嚼着口香糖的警方摄影师,他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声音重复着道,无论生存还是死亡,一切都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最后,名单再一次更新,一个名字被划去,又画上了另一些小十字。有五个演员的名字被做了五次记号,和历史教师的酷肖者出演的电影部数一样,这些名字,不偏不倚按照字母表的顺序,依次是:阿德里亚诺·马亚,卡洛斯·马蒂纽,丹尼尔·桑塔-克拉拉,路易斯·奥古斯都·文图拉以及佩德罗·费利什。在此之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还迷失在这个城市五百多万居民的浩瀚浪潮里,但从此刻开始,他只需要关注不到半打的名字,随着这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名字没有适时出现而遭到删除,这不到半打的名字将会愈来愈少,不错的成绩,他小声说,但是随即,一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终究这另一项赫拉克勒斯的工作[1]还没那么艰巨,考虑到居民里有至少两百五十万女性,因此也就不属于他的调查范围。我们无需奇怪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疏忽,在包含大数目的统计里,如同当前的情况,不把妇女计算在内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趋势。虽然在统计学上出了差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依然起身走进厨房,用另一杯咖啡庆祝令人鼓舞的成果。在他啜饮第二口时门铃响了起来,小瓷杯停在空中,在降落到桌面的半道上,会是谁呢,他问道,与此同时轻轻地放下了杯子。也许是楼上能干的邻居,想知道他是否对一切满意,也许是售卖百科全书的年轻人,这些书里介绍了扁鲨的习性,也许是教数学的同事,不,不可能是他,他们从未相互拜访,会是谁呢,他重复道。他飞快地吞下咖啡,走出去看是谁在敲门。横穿客厅的时候,他不安地瞥了一眼四处散放的影碟,瞧了瞧沿书架脚罗列的冷静的队列,它们正在等待着被人观赏,楼上的邻居,他猜想应该是她,不会乐意瞧见这糟糕的一幕,她昨天费尽力气才归置好一切。没关系,她并不是非得进来不可,他想,随即打开了门。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楼上的女邻居,也不是售卖百科全书的年轻人,对他宣布只要购买了这部书,就能获得了解扁鲨习性知识的特权,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迄今为止未在我们眼前出现过,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她姓名的女子,她叫玛利亚·达·帕斯,一位银行职员。啊,是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惊叫了一声,随即隐藏起他的担忧和惶恐,嗨,真叫人吃惊。他本该请她进屋,请进,请进,我正在喝咖啡,或者,你来这里多么出人意料,在我刮脸和洗澡的时候,请随便坐,不必拘礼,但他艰难地侧身为她让出道路,啊,如果他能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收好那些不愿意被你瞧见的影碟,啊,如果他能够对她说,抱歉,你来得不是时候,这当儿我没工夫招待你,明天再来吧,啊,如果他还可以对她说点什么,但是如今已经太晚了,他之前理应考虑过这种情况,错误全在他自己,一个审慎的人应该时刻如坐针毡,应该预见到所有可能,尤其不能忘记,大道至简,比如说,不要一听到门铃响就天真地跑去开门,匆忙总是麻烦之源,这是书上说的。玛利亚·达·帕斯像熟悉房间每个角落的人一样随便地走了进来,问道,你最近过得如何,随后又说,我听到了你的留言,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需要谈谈,但愿我来得并非不是时候;这是什么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倒是我要请求你的原谅,以这种方式接待你,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像个刚刚起床的人;我曾经见过你这副模样,你也从未觉得需要道歉呀;今天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从没有这副行头在门口迎接你,穿着睡衣和长袍;这倒是新奇,正好我们之间已没什么新鲜感可言了。离客厅只有三步之遥,她的惊愕马上就会显现,这搞的是什么鬼,你拿这些影碟来做什么,但是玛利亚·达·帕斯依然停在原地问,你不吻我一下吗,当然,这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幸而为难的回答,与此同时,他伸出嘴去准备吻她的脸颊。这男性的审慎,如果它真是审慎的话,被证明是无用的,玛利亚·达·帕斯的嘴唇已经迎上了他的嘴唇,并且吮吸它,挤压它,吞噬它,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从上到下都贴近了他的,仿佛并没有衣衫阻隔着他们。是玛利亚·达·帕斯最终挣脱出来,喘着气低声说出一句她无法说完的话,即便我后悔刚才做的事,即便我为这样做感到耻辱,别说蠢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仍企图赢得时间,这是什么想法呢,悔恨,羞耻,一个人为什么要为表达了真情实感而悔恨和羞耻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假装听不懂;你进来了,我们亲吻,这是再寻常、再自然不过的事;不是我们亲吻,而是我吻了你;但我也吻了你;是的,但你没有别的办法;你又习惯性地夸张、戏剧化了;你说得有道理,我夸张,我戏剧化,我夸张地来到了你家里,我戏剧化地拥抱了一个不再爱我的男人,我应该立即离开这里,后悔,是的,耻辱,是的,不管你如何出于仁慈说事情并非如此。她就此离开的可能性,虽然还很渺茫,却向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九曲八弯的大脑投来了一束希望之光,然而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有人会说它们逃过了他意志的监督,却表达了别样的情感,说实在的,不知道你哪来如此离奇的想法,认为我不再喜欢你了;我们上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从没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从没说过我不再喜欢你;关于心灵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少,即便最迟钝的人也能理解一鳞半爪的言外之意。想象上述话语逃脱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意识的监督,便是忘记了人类精神的线团拥有许多不同的线头,而其中一些线条的功能,看似是将对话者引向深层的理解,实际却传播了错误的方向,暗示了没有出路的歧途,分散了对本质的注意力,或者,如当前情况所示,提前缓和了即将到来的打击。断言从没说过不喜欢玛利亚·达·帕斯,相当于承认了他的确喜欢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意图却是,请原谅这画面的庸俗,用原棉将她裹起,用缓冲的枕头将她包围,用爱恋的情感将她缚住,当不再可能继续让她待在客厅门外的时候。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玛利亚·达·帕斯刚刚走完了通往客厅的那三步,她走了进去。她不愿意去想在耳边轻萦的夜莺的柔美歌声,但也无法去想别的事情,她甚至准备好了带着悔意承认,她那关于最迟钝的人的讽刺性影射,不仅是粗鲁的,而且是不公正的,她微笑着转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准备投入他的怀抱,忘记所有忧伤和怨艾。然而——虽然更确切地说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既然这个故事里没有为命运、机遇和宿命这样诱人的词留出位置——偶然性却让玛利亚·达·帕斯目光划出的圆弧,首先扫过打开着的电视,然后扫过地板上散放的影碟,最后是那一行整齐的碟队,此种场景,对任何像她一样与这间屋子亲密无间,对其主人的喜好和习惯深切了解的人来讲,都是不可思议和难以解释的。这是什么,这些影碟放在这里做什么,她问道;这是我正在进行的一项研究的素材,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回答,一边移开视线;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工作,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一直是教授历史,玛利亚·达·帕斯说,而这个东西,她好奇地瞧着影碟,名叫《恐惧的对比》,在我看来和你的专业毫不相关;没有什么能够强迫我一生只能研究历史;当然,但我看见你被影碟包围而深感讶异也是很自然的,仿佛你突然间迷恋上了电影,可你以前对此却极不感兴趣;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正忙于一项工作,一项社会学研究,可以这么说;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职员,一个银行职员,但是我微弱的理解力告诉我你没有说实话;我没有说实话,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愤怒地叫起来,我没有说实话,这正是我需要听到的;你不用生气,我只是说出我感觉到的;我知道作为男人我不够完美,但是缺乏诚信可不是我的缺点之一,你应该多了解我一些;请原谅,没关系,我原谅你,但别再说这件事了。他虽然这样说,却更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以便不要触及他所担心的另一个。玛利亚·达·帕斯坐到电视前面的扶手椅上,说,我是来和你谈话的,对你的影碟并不感兴趣。夜莺的歌声消失在了远处,它已成了,正如过去人们常说的,令人相思的回忆,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可怜的人,穿着长袍、拖鞋,胡子拉碴,显然处境不利,意识到将有一场措辞严厉的谈话,虽然他愤怒的用语适用于我们心知肚明的他的终极目的,即斩断和玛利亚·达·帕斯的关系,这场谈话将是难以驾驭,而且显然更是难以结束的。于是,他坐到沙发上,用长袍的下摆盖住双腿,以一种慰藉的语气开始说,我的想法是;你说关于什么的想法,玛利亚·达·帕斯打断他,关于我们的,还是关于这些影碟的;回头再说关于我们的事,我想先对你解释我正在做怎样的研究;如果你认为必要的话,玛利亚·达·帕斯克制着她的不耐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尽可能延长接下来的沉默,他从记忆里拽出在影碟店用来糊弄雇员的那番话,与此同时却体验到一种怪诞而矛盾的印象。虽然知道将要撒谎,他却想,这个谎言将是真理的一个扭曲版本,即是说,虽然其解释是彻头彻尾虚假的,仅仅是重复它,也将以某种方式,让它变得真实,而且,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不止说这么一次,那么它会变得愈来愈真实。最终,在感觉到胸有成竹之后,他开始说,我所以有兴趣观看这个制片公司出产的电影——选择这个制片公司纯属偶然,如你所见,这些片子全都由这家电影公司出品——是因为许久以前就有的一个想法,即研究一家特定的电影生产商,通过一帧帧图像,在其消费者群里散播的潮流、倾向、意图和信息,或者更精确地说,散播的意识形态符号,无论是显在的、隐含的还是潜意识的;那么,这个突然的兴趣,或者,用你的说法,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它和你作为历史教师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呢,玛利亚·达·帕斯问,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刚无偿地将一个回答送给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而后者身处辩证的困境,也许很难自己找到出路。非常简单,他面带欣慰的表情回答道,这种表情很容易混淆于任何优秀的教师在看到自己将知识传达给课堂时纯洁的满足感,非常简单,他重复道,正如我们所撰写、学习和教授的历史,被我称作意识形态符号的东西,渗透进了每一行字,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日期,这些意识形态符号不仅内在于对事实的解释,同样内在于我们解释事实时所用的语言,更不要忘了我们使用这种语言时所带有的不同类型和程度的意向性,电影也是一样,作为一种讲故事的模式,通过它独特的效果,作用在历史的内涵之上,以某种方式将其污染和解构,电影也是一样,我重复一遍,以最快的速度和并不更少的意向性,参与了对整个意识形态符号网络的广泛传播,按照某种有利于它自己的规则。他停顿片刻,脸上带着宽厚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为自己枯燥乏味而忽略了听众理解力的陈述表示歉意,接着又补充道,我希望在将这些思考形成文字时,能想得更明白一些。虽然对此事抱着合理的保留态度,玛利亚·达·帕斯情不自禁仰慕地看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终究,他是一位精明的历史老师,这个职业本身就证明了他的能力,人们相信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在触及他专业领域之外的事情的时候,与此同时,她不过是一名银行的中级职员,完全没有准备好以完美无缺的方式去领悟任何意识形态符号,除非它们一开始就讲清楚自己是谁和需要什么。然而,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整个演讲里,她注意到一种不舒服的声音,一种时常扭曲其雄辩的不协调,如同指节敲击破碎的瓮罐发出的颤音,快些,有谁去帮帮玛利亚·达·帕斯,告诉她这正是我们的言辞离开嘴唇时的声音,当我们看似在言说真理,实际上说出的却是隐藏的谎言。显然,是的,显然有人前来提醒了她,或者用一点即通的话语向她暗示,否则,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眼里仰慕之光突然熄灭了,为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伤的表情,一种同情的,遗憾的神色,却不知道这同情与遗憾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知道这场讲话是既无用又无礼的,表达对别人的理性和情感的缺乏尊重有许多种方式,而这应是最粗鲁的一种,玛利亚·达·帕斯不是来听他对这些没头没脑的举动作解释的,无论其缘由从何而来,她来是为了想知道,如果这尚且是可能的话,要想赢回这六个月以来她想象自己拥有的小小的幸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同样确定的是,如同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会对她说,想象一下,我发现了一个和我绝对酷肖的家伙,而且这个家伙还作为演员出现在这里的一些电影里,如果他真的对她说了这席话,更坏的是,如果将以上这些话和它之前的话联系起来,它们会被玛利亚·达·帕斯解释为另一种转移注意力的诡计,她到这里来是为了想知道要赢回这六个月以来她想象自己拥有的小小的幸福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个重复应该被原谅,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再三说出她的痛处。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玛利亚·达·帕斯如今应该发话,对他表示抗争,如果你这篇关于意识形态符号的愚蠢胡诌已经讲完了,我们来谈谈我们吧,但是,恐惧突然将这些话哽在了她的喉头,她惊惧一个最简单的词就能将她脆弱的希望的水晶打破,于是她沉默了,于是她等待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先开口,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双目低垂,仿佛对着拖鞋和在睡衣裤脚下露出来的一圈苍白的皮肤陷入沉思,而事实却很两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敢抬起双眼,是害怕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放在书桌上的那些纸张,一份电影和演员的名单,上面画着小十字、删除线和一个个问号,这一切与刚才关于意识形态的倒霉演讲相去甚远,以至此刻看起来那演讲倒像是旁人作出的。和人们通常认为的相反,帮助我们通往伟大的、戏剧性的谈话的词语,往往也是谦逊,寻常,普通的,没有人知道,你要咖啡吗,这么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就能引起一场关于失去了的情感的苦涩争论,关于不知如何才能获得的甜美的重归于好。玛利亚·达·帕斯本该以适当的冷漠回答,我不是来这儿喝咖啡的,但她反躬自问,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发现实际上她就是来喝咖啡的,而她的切身幸福,她想象着,就指望这么一杯咖啡了。她的声音只想表现出疲倦的顺从,却因为紧张而颤抖,她说,是的,随即又说,我去准备。她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并没有存心在路过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边时停下脚步,我们怎么能够解释发生的一切呢,我们堆砌词语、词语、词语,我们在别的场合说话时使用的词语,人称代词、副词、动词、形容词,并且,无论我们意图如何,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我们总是发现自己处于我们天真地想要描述的情感之外,仿佛这情感是一处远处有山峦、近处有树林的风景,但事实却是,玛利亚·达·帕斯的精神微妙地终止了她身体的直线运动,谁也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也许是等待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站起来拥抱她,温柔地抓住她垂下的手,而这正是接下来发生的,首先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手,接着是一个仅仅相互靠近的谨慎的拥抱,她没有伸出她的嘴唇,他也没有寻找,有些时候,少做比多做要好上千万倍,将事情交给感觉去处理,而感觉远比理智高明,它知道如何将接下来的分分秒秒往最完美的方向推动,如果这些分秒生来就为了达到这样的高度。他们慢慢地彼此松开,她微微地笑着,他也微微地笑着,但我们清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脑袋里转着别的念头,即尽可能快地让那些泄密的纸片从玛利亚·达·帕斯的视野里消失,因此,不用奇怪他几乎是将她推入了厨房,去吧,去泡咖啡吧,与此同时我要把这里的混乱整理一下,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没有注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或者仿佛没有完全理解它,她喃喃地说,混乱是一种等待破译的秩序;什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他已经安全地将名单拿在了手里;混乱是一种等待破译的秩序,你在哪里读到的这句话,或者谁跟你说过;我刚刚想到的,我相信自己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它,也一定没有听谁说过;但是你怎么会吐出这样一句话呢;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非常特别;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在银行的工作是和数字打交道,而数字们,当它们显得混沌不清时,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看起来就像一些混乱的元素,然而,在它们之间,却潜藏着一种秩序,事实上我认为,如果没有人们加诸的秩序,数字的存在就毫无意义,问题在于要如何找到这秩序;但这里并没有数字;但是有混乱,这是你自己说的;只是一些尚待整理的影碟,除此无他,还有影碟里的画面,一帧黏着一帧讲述一个故事,也就是说,一种秩序,还有在重新组成一个不同的故事前,这些画面因我们的驱散而形成的持续的混乱,以及在重新组成一个不同的故事之后,我们从这些画面所获得的持续的秩序,这持续的秩序,总是把已秩序化的混乱抛在身后,总是向着有待秩序化的混乱深处挺进;意识形态符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不太清楚这个说法是否恰切;是的,意识形态符号,如果您愿意这样说;我的印象是,你并不信任我;我信任不信任你并不重要,你自己知道你在追求什么;让我费解的是,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秩序包含在混乱里,并且能在混乱的内部得到破译和解释;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从我们发生关系那一天起,你从没有认为我聪明到足够产生一些想法;不能这么说,你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然而;然而没有你聪明,你不用说下去了,并且显然,我缺少一些基础教育的知识贮备,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银行职员罢了;别讽刺我了,我从没有认为你不如我聪明,我想说的只是你这个观点绝对令人惊奇,对我来说出人意料;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历史学家是你而不是我,但我猜想,我们的祖先们是在拥有了那些让他们变得聪明的想法之后才足够聪明到拥有想法的;现在你又对我运用悖论了,这让我从一个惊奇跌入另一个惊奇,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在你最终变形为一尊盐柱以前[2],我要去煮咖啡了,玛利亚·达·帕斯一边走向通往厨房的走廊,一边笑着说,收拾好这混乱,马克西莫,收拾好这混乱。名单很快被塞入抽屉并用锁锁上,散放的碟片回归到各自的碟盒里,待在影碟机里的《恐惧的对比》也物归其位,自从创世纪以来向混沌施加秩序从未如此容易。然而,经验告诉我们,总有一些线头尚待捆扎,总有一些牛奶洒在了路上,总有某条列队不是凸起就是凹下,这一切,在当前的情形里,意味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清楚,在战争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已经输掉了。如今看来——多亏了那番关于意识形态符号的演讲的极度愚蠢,以及她巧妙而具有大师风度的关于混沌里存在着秩序,一种可以破解的秩序的言论——已经不可能再向这个正在厨房里煮咖啡的女人说,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们以后可以继续做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但到此为止了,或者说,让你不快我感到很难过,但是,我自问对你的感情,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情,或者甚至说,这很美好,但是结束了,我的美人儿,从今以后,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盘算着他的说辞,企图找出其战略失误的地方,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战略,而非仅仅被玛利亚·达·帕斯情绪的变化所带动的话,仿佛这些变化是突然出现的需要被扑灭的小火焰,而他却不知道火舌继续舔舐待他的脚趾。她总是比我更有安全感,他想,而此刻,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挫败的原因,这个头发散乱,髭须参差的可笑人形,趿着后跟磨损的拖鞋,睡裤上的条纹如同枯萎的穗子,长袍被系得一边儿高一边儿低,在生活里,当你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最好像要出门一样穿戴整齐,系上领带,擦亮皮鞋,人们把这叫做绅士风度,然后以冠冕堂皇的、受伤害的语气大声说,如果我的存在让您感到不快,女士,不用再多说,随即冲出门去,再也不回头看一眼,因为回头看具有可怕的危险,它让人变成一尊盐柱,任凭第一阵雨的摆布。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此刻有别的问题要解决,而这需要许多计谋,许多外交手腕,以及他迄今为止所缺乏的决策的机敏,即便,正如我们所见,主动权总是掌握在玛利亚·达·帕斯手里,哪怕是在刚见面时,她像一个快要溺死的女人一样将自己投入情人怀抱的时刻。这正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到的,在仰慕、不快和危险的温柔之间,她看起来像要溺毙,终究却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回到刚才的问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能容忍的,是将玛利亚·达·帕斯单独留在客厅,想象她端着咖啡出现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一杯咖啡三分钟就能煮好,我们早就过了需要亲自过滤咖啡豆的时代,想象他们在圣洁的和睦里喝完咖啡以后,她是或不是别有用心地对他说,你去梳洗,与此同时,我瞧瞧你的这些片子,看我是否能发现你的那些著名的意识形态符号,想象糟糕的运气让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复制人以夜总会看门人或者银行出纳员的角色出现,想象玛利亚·达·帕斯的尖叫,马克西莫,马克西莫,到这儿来,赶快,有个演员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演的是一名看护助理,真的,你怎么叫他都行,善良的撒玛利亚人,神圣的天命,亲密的兄弟,但他绝对不是意识形态符号。然而,这些都将不会发生。已经能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玛利亚·达·帕斯端着咖啡走过来了,托盘里放着两个小瓷杯和一个糖罐,以及几块取悦胃口的饼干,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们沉默着喝完了小杯咖啡,但这沉默是相伴的沉默,而非敌对的沉默,完美的居家状态,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听到如下话语时变成了至福的天堂,在你洗漱的同时,我去收拾厨房,然后我将让你安心地做你的研究;行了,行了,我们别再说那项研究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想把这块不合时宜的石头从路中央搬走,但却意识到在它的位置放上了另一块更难移动的障碍,正如很快将证实的那样。无论如何,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愿意将任何事情交给偶然性,他风驰电掣地刮好胡子,洗漱并着装完毕,一切完成得如此之快,当他走进厨房时,还剩下许多时间用来擦干瓷器。于是便出现了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最令人感动的熟悉的一幕,男人擦干盘子,女人将它们摆好,本来两人做的事可以刚好相反,但命运或者不幸,无论您怎样称呼它,决定了就应该如此以便在下一秒钟,当玛利亚·达·帕斯举高双臂将一个长盘子放上搁板的时候,有意或者无意地,将纤细的腰肢送到一个无法抵御诱惑的男人手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瓷器的抹布放在一边,在一个小瓷杯滑脱他的双手,摔碎在地的瞬间,他抱住了玛利亚·达·帕斯,粗暴地将她拥向自己,任何清醒且公正的旁观者都会毫不踌躇地承认,所谓的开初的热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汹涌澎湃。问题在于,悲伤而永恒的问题在于,这一切能够持续多长时间,在于这是否真的是某种情感的复燃,这情感时而混淆于爱情,甚至混淆于激情,或者,我们只是再一次面对古老的关于蜡烛的寓言,在接近燃尽时,烛火蹿得最高,明亮得让人难以忍受,难以忍受,仅仅因为它是最后的光彩,而非因为我们的眼睛拒绝它,相反,眼睛愿意继续被烛火吸引。人们总是说,在两次鞭打的间隙,背部得到了欢乐,然而,更确切地说,此刻得到欢乐的不是背部,如果我们允许自己如此粗鲁,我们得说,是鞭打本身在享受欢乐。然而,虽然我们没有理由多情善感,事实却是,这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一个压着另一个,真正四肢交缠的两个人感受到的欢乐、幸福和愉悦,促使我们脱帽致敬,并且希望他们俩永远如是,他们俩,或者他们各自与命运为他们安排的未来的伴侣,如果此刻热烧的蜡烛只能持续最后痉挛的一瞬,这痉挛在融化我们同时也让我们凝固和分离。这些身体,这些思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思考着生活的悖论,思考着,为了赢得一场战争通常需要输掉它,当下的情形便是如此,胜利意味着将谈话导向他期待的,完全和绝对的分裂,而这场战争,至少就目前来看是输掉了,但是,胜利同样意味着将影碟和关于意识形态符号的想象的研究驱逐出玛利亚·达·帕斯的注意力,而这场战争,迄今为止大获全胜。流行的隽语说,你永不可能拥有一切,这并非全无道理,人类生活的平衡总是在获得和失去间摇摆,问题在于人类无法对应当失去之物和应当获得之物各自的价值达成一致,正因为此,世界才是如我们所见的这个样子。玛利亚·达·帕斯也在思索,但是,身为女人,她的想法更接近那些基础的、核心的事物,她想起了刚刚走进这个屋子时内心的焦灼,彼时她确信自己将带着挫败和羞辱离开这里,可终究发生的却是她从未幻想过的事,和她爱着的男人同床共枕,这表示该女子尚需学习,她不知道许多情侣间戏剧性的争吵都在床上结束和解决,并非因为做爱是一切物质和道德问题的灵丹妙药,虽然不乏有人这样认为,而是因为,在耗尽了身体的力气之后,精神才能乘机怯懦地举起一根手指要求进入,询问是否被允许传达它的道理,询问身体是否做好了倾听它讲话的准备。正在此时男人对女人说,或者女人对男人说,我们真是疯了,我们多么愚蠢,而他们当中的一个,出于仁慈。没有做出公正的回答,你,也许是疯了,我却一直等待着你。虽然看起来不可能,正是这充满了未竟之言的沉默,搭救了假想里丧失的东西,仿佛一叶从浓雾里驶出的竹筏在寻找它的海员,它的船桨和罗盘,它的蜡烛和装面包的储藏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提议道,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不知道你是否有空;当然,我总是有空的;我是想说,还要考虑到你母亲;我对她说,我想独自散步,多半不会回家吃饭了;这是你到这里来的一个借口;未必,我走出家门以后才决定来和你谈谈;我们已经谈过了;你是说,玛利亚·达·帕斯问道,我们间的一切将还和从前一样;当然。您也许期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更雄辩一点,但他总能够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时间,她用亲吻抓住我,随即,我也用亲吻抓住她,然后我们,上帝保佑,立刻再次缠绕在了一起,上帝出现了吗,那个我们许久没有听见的不认识的声音问道;我不知道来的是否是上帝,但一切棒极了;那现在呢;现在,我们要去吃午饭;并且不再谈论这件事;什么事;你和她的事;已经谈过了;没有谈过;谈过了;所以云开雾散了;是的,云开雾散;您是说,您不再考虑与她分手;这是另一回事,我们把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做;这是不错的哲学;最好的哲学;既然您知道什么事情属于将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无法知道;对一切问题您都有答案;如果您也像我这几天以来那样,不得不撒那么多谎的话,您也会找到答案;所以,你们要去吃午饭了;是的;祝您胃口好,吃完饭之后呢;之后,我把她送回家,再回来;回来看这些影碟;是的,回来看这些影碟;祝您胃口好,那个不认识的声音告辞了。玛利亚·达·帕斯已经起床,浴室里传来淋浴的声音,从前,在做爱之后他们总是共同沐浴,但是这一次,她既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也没有记起,或者他们俩都想到了,但更愿意缄口不言,有时候一个人最好满足于他已经拥有的东西,以免沦至丧失一切。
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一边想,一边打开放着名单的抽屉,在《和命运手挽手》和《也在舞蹈的天使》两部影片间踌躇。他终究没有把它们放入影碟机,因此也就无法知道,他的复制人,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演员,正如玛利亚·达·帕斯可能说的那样,在前一部电影里扮演赌台主持人,在后一部电影里扮演舞蹈教师。突然间,他对自己强加给自己的,遵从出产时间顺序的义务感到烦躁,即从年代最久远的影片一直到年代最近的影片,他想,改变和打破常规并非是个坏主意,我将看《舞台女神》,他说。还不到十分钟,他的酷肖者就出现了,扮演的是一位剧场经理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胃部一阵悸动,这位演员的生活应该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如今他扮演的角色一个比一个重要,在转瞬即逝的这些年里,从旅馆接待员,到银行出纳员,到看护助理,到夜总会看门人,到警察局的摄影师。半小时以后,他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于是将影片全速快进到最后,但是,和他期待的相反,演员表里没有任何名字和名单上的重合。他又回到开头的主演目录,由于惯性使然,他之前没有注意,但现在看到了。在《舞台女神》里,扮演剧场经理人一角的演员,名字叫丹尼尔·桑塔-克拉拉。
[1]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完成了十二项不可能的功绩。
[2]《圣经·创世纪》记载,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劝告,顾念索多玛,在后边回头一看,变成了盐柱。这里的意思是劝人不要总纠结于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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