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安大两岁,是顶替他爸的。俊翔长得端正,不像长安浓眉大眼,却自有一副关中大汉的气势。
方俊翔家是西安的,他不像长安给老魏师傅端茶倒水,却每月送一大包散茶叶给魏师傅,说是俺爸让俺捎给你的,他爸和魏师傅在一个车间很多年了。长安看得出魏师傅对他比对自己偏心,却也知道人家是师傅不能咋说。做木箱坯时,拉线、下料的技术活是魏师傅干,下料是关键的一步,好比裁缝店的裁剪。这一关魏师傅谁也不教,给他俩安排活去干,他才喝着茶叶水养神,然后找个小纸片写写画画,算好后才在木板上拉线。俊翔给他打下手,长安只能去熬胶。下好料钉木箱时,他俩就一块儿干,钉成一个个大木箱,还得从中间锯开,分出箱底和箱盖,这又是技术活儿,只有俊翔和魏师傅能干了,长安只能拿砂纸把锯好的箱子打磨光。长安不敢心存他念,每天操心倒水,干魏师傅让他干的活儿。
厂办是个小三层,厂里人叫干部楼,一楼是医务室、厂长办公室,二楼是女工宿舍,三楼是男工宿舍。因为女工少,宿舍没占完,二楼有一个挺大的活动室,平时空着,有时把这儿当作会议室开会。楼是苏联专家设计的俄式建筑,楼的外边有挑檐,每一层中间的大窗户都是六边形的。相比之下,车间却是几排平顶瓦房,要简易得多。除了医务室、劳资上的几位女同志,陈书记和干部都很少呆在楼上,平时总在车间里转悠,怕职工们说,在大房子里,脱离了劳动人民的立场。
长安第二天就把铺盖拿到厂里,彻底离开了尚德路。他在宿舍的上铺是马国强,另一个床的上铺是李双福,下边是方俊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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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四章(2)
长安一直在数着日子等工资,手里的积蓄已经快不够他的饭票了。他还得买支牙膏和牙刷。过去还能用湿布沾粗盐随便擦擦牙,现在一起床,三楼的男工们热热闹闹围着水管刷牙、洗脸,像方俊翔他们讲究点的还要沾点水梳头发。没毛巾他能掬水抹把脸,没牙刷和牙膏就没办法了,只好洗了脸就走。像小时候,同学们在教室吃早饭,他就去操场上转悠一样,他比大家起得早很多,盼人家不要注意他没牙刷。他已看好了,百货商店牙刷和牙膏得一块多钱。
快熬到发工资了,中午吃饭,方俊翔打了份肉菜坐到长安和双福对面,他拨了口米饭说:“长安,咱可是师兄弟呢……”他有意不往下说,长安紧张了。
“你家情况我们都知道,也不会笑话你。你没牙膏,可以对付着用我的嘛,你买个牙刷就行咧。不刷牙……也太脏咧。——听说你是河南人?”他欲言又止,声儿却很大,同桌吃饭的人却静了。长安僵住了,紧紧闭上嘴,胡乱拨着米饭,他只打了一份烧白菜,加上米饭一共六分钱。同宿舍的国强边走边吃也挤过来,见桌上坐了好几个年轻女工,早堆上了笑容,又见还有医护室漂亮的江小小,更是喜不自禁,挤在人缝里和小江面对面坐下。长安合上饭盒站起来就走,国强问你咋不吃啦?长安说:“没见有个大苍蝇在嗡嗡。”俊翔盯着他的背影低声骂:“河南担!”
长安到宿舍后很少和俊翔说话,双福却爱和国强搭茬抬杠,一到晚上宿舍就热闹起来。国强说师傅老偏双福,分给他的模压机比自己的好使。双福不平地说:“胡说啥呢!我看的模压机本来是你的,你把多少黄纸板压日塌咧?夜个姜师傅才调给我。”国强大呼冤枉,说现在这台机器更不好掌握,废品率更高,双福说:“瓜娃!明年你就别转正咧。”国强担心了,紧着问是不是真的。
长安忍不住说:“双福,你吓他做啥。魏师傅说,你车间的模压机也是才买的,师傅们也没摸清咋用呢,国强把心放你肚里,肯定能转正。”国强听了,马上得意忘形地说,就是嘛。
“长安,你学得咋样?”国强问,长安不想多说,只点点头。俊翔一直趴在床上看书,好不容易话题扯上长安,他装作无意地说:“长安的胶熬得很好,还学会用砂纸打磨木头啦。哈哈!”他笑起来,双福和国强不明白咋回事,也跟着笑起来。长安觉得血一下涌到头上,拳头立刻捏了起来,方俊翔马上收了笑无辜地看看双福和国强,他俩也赶紧收了笑容。
长安领了工资,先买了饭票菜票又买了牙刷、牙膏,在卖棉鞋的柜台,早就看上的黑条绒胶皮底男棉鞋旁还有双枣红条绒女式棉鞋。他心里一动,一问价钱也是七块钱,他想也没想就说:“给我一双女式的!”
他把手伸进鞋里面,觉得棉花虚虚的,很暖和,再看底子还钉了层胶皮,又防滑又防水,这下玉兰大娘站在冰天雪地里鞋也不会湿透啦!他一路跑到尚勤路,把鞋捧给郝玉兰,她高兴极了:“这孩子!……看看,这孩子给俺买了双棉鞋,和老郑媳妇的一个样哩。俺出嫁也没穿过好棉鞋!”她把两只鞋一手一只并在一起细细端详,突然低头看见长安的单鞋:“长安,咋不买双棉鞋?”长安扭捏地说:“俺……俺还不冷呢。看你去年冬天卖菜,大雪天一站一天,光见你给别人做鞋,也没见你穿上一双好鞋,就想买了给你!”
郝玉兰从褥子下边捏出钱:“不中,大娘咋能让你花钱?你去买双棉鞋穿上。”他死活不要:“大娘,我有工作哩。”
郝玉兰知道长安星期天要来,特意买了点碎粉条,包了好几笼素包子晾在案板上,说厂里的饭食没油水,让长安去厂里带上些。白槐花给长安端来麦仁稀饭,长安笑着刚要喝,郝玉兰又紧着给他碗里舀了一大勺糖。
“你长安哥爱吃甜的。在厂里啥也吃不上。”郝玉兰见白牡丹盯着长安的碗,也给她碗里舀了一点糖。“长安,在厂里咋样?活累不累?咋也没胖呢?倒是又长高了,有一米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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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四章(3)
长安心烦起来:“活倒不累,就是厂里的师傅们大都是西安人,俺们一批去的新工人都是人家厂的子弟,好活让人家挑完了,咱还没人教。”郝玉兰把调好的辣子醋水放在他面前说:“长安,大娘在菜场也是一样哩。咱好好干工作,时间长了,人家就明白谁是啥样的人了。把脏活累活干好也是本事哩。”
长安说:“魏师傅光偏向小方,啥技术也不给我教。哼,等我将来当上师傅,绝不像他这个样子。还有那个方俊翔,再在我跟前张狂,我非得揍他一顿。”他说得来气了。
“那你才得好好用心哩。旧社会谁手把手教你呀?都是偷着学。过去还得给师傅倒尿盆哩!你在太华路上打架,可不敢在厂里打架胡来,开除了再没工作了。你能招工多大的运气呀。你可要记好!”郝玉兰见长安狠狠的样儿,生怕他去惹事,慌忙劝他。白槐花也说:“长安哥,你现在是工人哩,咋还打架?”
长安低头不语了,郝玉兰也不说话,只瞅着他紧紧锁着的两道剑眉。长安抬起头说:“玉兰大娘,你说咋办吗?把人气死了!”
郝玉兰说:“人家和你玩心眼,你只知道打架就太傻了。对人热心些,干活积极些,吃亏吃不死人。坏心眼的人防着他,你别凡事都想当第一,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呀。”
长安听了郝玉兰的话,心里悄悄使上了劲。他发现魏师傅算料的纸头用完就去厕所纸篓丢掉了,长安把小纸头偷偷拾来,白天看师傅下好的料和小纸头上的对照,心里也算算画画,毕竟爷爷做的风箱和厂里的木箱有些大同小异。来来回回了两个多月,他终于每次和师傅算的一样了,他心里欢喜却依然听师傅安排去熬胶、打磨毛边。厂里西安人多,大多说秦腔,他也就收起河南话,学着人家的秦腔。吃饭时和一些师兄弟闲谝着厂里的人和事,慢慢有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对厂里也有了不少了解,只有和双福在一起,他才重新说起河南话。
这天魏师傅喝着茶说:“俊翔,把下好的料钉一起吧。注意点手上的力度,年底的行业比武我想让你去呢。长安,给他把胶从套锅里取出来。”长安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说:“师傅,我也想钉箱子。”魏师傅一愣,笑了:“想钉箱子?行啊!听陈书记说你的手艺好呢!你要是钉坏了可咋赔哩?”长安心一横说:“师傅说咋赔就咋赔。”魏师傅板了脸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那你钉吧,成品上写上名字,万一有次品你可不能转正啦。”长安立刻干了起来。木工房的人一看这个小学徒居然拉开架势就干,便纷纷丢下手里的活过来看,他不慌不忙地把箱子举起来,闭了只眼吊了吊平不平,再从耳朵上取下铅笔画线准备开口,锯成箱盖箱底。他太娴熟了,仿佛已经干了好多年。老师傅们夸赞起来:“娃的势扎得还老到得很!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娃有两下子。”
“老魏,你这徒弟真不差,让人家娃熬胶打磨埋没人才咧!”老魏师傅不自然地笑笑。有人说:“老魏手艺好,名师出高徒嘛!徒弟不到半年就干出这么嘹的活。”说着,长安已经把箱子全部钉好了。他铆上合叶,检查开关松紧,又按模板的尺寸给箱底把手处钻了眼,上了把手和锁片,这样一个成品木箱就成了,只须里边粘上布里子,外边粘上人造革,再烫花印字就出厂了。一个老师傅把长安的箱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开开合合试了又试说:“嘹!真嘹!这娃不得了。多大了?”长安说快十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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