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沙门女士看上去像二十八岁的成熟女孩。这不是由于她的刻意打扮,实际上,她不怎么打扮自己。城里的读书人都说,沙门小姐天生就是个书店老板。如果反问他们书店老板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回答说就是沙门小姐那个样子嘛。只要来过一次的顾客,都会认为沙门小姐身上有许多故事。有位顾客在调侃中送她一个绰号:热带动物。沙门追问他,是鳄鱼还是狮子。那人说他还没有确定,也许两者兼有。
沙门女士对于顾客有自己的偏好,据她说她是根据人的表情来培养潜在顾客的。但她不愿透露那是些什么样的表情,就连张丹织,她也没有向她透露过。从十五年前经营这个书店到今天,她的确培养了一批顾客。他们的人数增加得很慢,但都是铁杆顾客。其中最老的顾客是云伯,已经八十二岁了,他是六十七岁时初次光临书店的。沙门同云伯的关系很暧昧,像是父女,又像是情人。她对书友们毫不掩饰这种关系。沙门至今记得云伯初来时的情景:那时他退休不久,满脑子都是对于未来的憧憬。两人一块喝咖啡时,沙门问云伯打算如何安排晚年的生活,云伯回答说他要当国王。后来沙门发现,云伯的国王生活就是几乎每隔一天就来书店一次,坐在店里读书。
“沙门小姐啊,你这里是都市里的村庄,最适合读书的地方。我梦想这样一个地方梦了一辈子了,你帮我圆了梦。当然,我只读那些高尚的书。”
沙门的书店里的书全是高尚的书,于是云伯就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了。云伯是读书会的发起人,他给了沙门巨大的帮助。有的书友从远方赶来参加讨论,他们称云伯为“书海中的定海神针”。书友们坐成一圈,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用低沉的声音讨论某本书。
读书会的成员以小说爱好者为主,也有几个诗歌爱好者。云伯是铁杆小说爱好者,所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讨论小说。云伯的发言总是别具一格,往往一开始,他的立意所有的人都猜测不出,到了最后,人们才会有所领悟,但要将他的观点或感受复述出来,没人做得到。多年里头都是这种局面,一直到后来文老师和洪鸣老师加入读书会之后,情况才慢慢有所改变。然而云伯并不气馁,他自始至终在努力地与人沟通。沙门就是云伯的成就的体现。沙门小姐天性善感、通灵,自从结识了云伯之后,阅读水平突飞猛进。倾听这一老一少谈论小说是很过瘾的,但旁听者无不似懂非懂,像喝醉了酒一样。沙门和云伯相互爱慕,两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定位是“情人与书友之间”。这个定位的最大好处是消除了双方的妒忌心。
“云伯,如果我爱上了您,我怎么办?”沙门说。
“很好啊,爱吧,我们之间太应该相爱了。”
“那我就开始爱了,您可别后悔!”沙门一甩狮子般的鬈发。
“不可能后悔。不过请你等一下,等我将这本书的最后一个谜破解之后再来关注你的爱情。”云伯边说边色迷迷地瞧着她。
于是沙门小姐提议去逛公园。他俩在湖光山色中划船,深深地沉浸在某本书的意境里。当两人手牵手地回到书店,沙门为两人煮好咖啡时,沙门已经冷静下来了。至于云伯,谁也看不出他有没有被沙门小姐冲昏过头脑。他太深邃了。
沙门亲眼看到云伯解救过一位因失恋而绝望的男孩。自然,那青年后来成了她的铁杆顾客。尽管有多年的亲密关系,沙门还是认为云伯是一个像那些小说一样的谜。有时她能解这个谜,大部分时间则不能解。正因为这样,云伯对于她有着不变的吸引力。云伯生过一次病,是肺炎,那段时间沙门哭红了双眼。她猜测云伯会在她之前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可是那一天还很遥远,还不用去管它。以云伯当前这种稳定乐观的状态,他很可能活一百岁。最近她同张丹织谈起云伯,张丹织皱着眉头说:“连我都差点要爱上云伯了。他太美了。”张丹织的看法其实是读书会的成员的共识。尤其是那位白发老太文老师,公开声称她就是为了同云伯“交流感情”才来读书会的。她这样说的时候,云伯就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然而沙门一点也不吃醋,因为读书会的氛围里没有“吃醋”这个词的地位。
那时沙门还有一位男友,二十七岁的登山运动员,高大威猛的小郭。他最喜欢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度读书。他也常来参加讨论。他是沙门的性伴侣,大家都看见过小郭从书店的楼上走下来,青春焕发的样子。他常这样说:
“所有的故事都应该发生在半空中,但那个地方又应该是有根基的,就像我坐的这块岩石一样,它被云朵遮蔽着,可它无比坚实,它将我对地心的感应传送到我的双腿。”
“原来你是用两腿在读书啊!”沙门笑起来,“腿可是用来登山的啊。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这种做派。哪一天我也同你一块去四千米高的山上读书,我们要读《鸣》这本书。”
因为小郭老说要“死在爱情的怀抱里”,沙门就总是提心吊胆。她知道他不是玩笑话,可她并不赞成如此病态地追求刺激,因为还有很多好办法来获得最大的幸福。沙门觉得小郭的偏激一点都不符合高尚的书籍中提倡的那种理想。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后,沙门才理解了小郭的那句话,于是打消了忧虑。却原来小郭并不是像他看起来那么单纯稚气,他非常老成,在生活经验方面同沙门势均力敌。
沙门新近所交的一位男友也是个小说迷,但是他还没有加入读书会,因为他认为自己更适合一个人独自与书籍打交道。他是一位采购员,长年在国外跑,采购电子设备。他是休假时偶然来到书店的,只不过是走累了进来坐一坐,喝点咖啡,但一坐下就不走了,整整坐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头,他并不读书,只是一直关注着沙门小姐的一举一动。他有个女性化的名字叫黎秀,他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沙门小姐。沙门很喜欢他的名字。
“我总是在旅途阅读。”他说,“只有上路时我才会产生阅读的灵感。不过在您的店里我感觉像坐在船上一样。”
“有时候,地板的确会晃动。”沙门微笑着说。
“此刻就一直在晃动。啊,您这里有《晚霞》!您愿意和我一起读它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同人交流。不,等一等……对,不要打开书。我想起来了,我正读到主人公第三次访问云村。也可能是云村第三次访问主人公。当时我是在丹麦,安徒生的故乡,汉姆莱特的阴沉的城堡边上,我看见它正在逼近。”
“谁?”沙门紧张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云村!”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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