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苦,”她说,勉强笑了笑。她不自觉地摸着手上发烫的肿痕。
“你不要骗我,我晓得你不愿意用树生的钱,”他说。
“没有这回事,我不是已经在用她的钱吗?”她说,声音尖,又变了脸色,眼眶里装满了泪水。她咬着嘴唇,并且把身子掉开了。
“妈,我真对不起你,你把我养到这么大,到今天我还不能养活你,”他答道。她真想跑进自己的房里去畅快地大哭一场。
“你现在还恨树生吗?”过了半晌他又问。
“我不恨,我从没有恨过她,”她说。她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她害怕他再谈起树生。
“她说过她对你并没有恶感,”他说。
“谢谢她,”她冷淡地插嘴说。
“那么要是她写信给你,你肯回信吗?”他胆怯地问。
她想了片刻,才答道:“回信。”她仍然不让他看见她的脸色。
“那就好,”他欣慰地说,吐了一口气。
“你以为她会写信给我吗?”她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我想她会的,”他带了几分确信地答道。
她摇摇头,她想说:“你在做梦!”可是她刚刚说了一个“你”字,立刻闭上了嘴。她不忍打破他的梦。同时她也盼望他的这个梦会实现。
关于树生的事他们就谈到这里为止。晚上等母亲回到小屋睡去以后,他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伏在书桌上给树生写了回信。他报告了他的近况。他也说起他和母亲间的那段谈话,他请她立刻给母亲写一封表示歉意和好感的长信来。封好了信,他疲倦不堪地倒在床上昏沉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不管他发着热,他还亲自把信放到母亲的手里,叮嘱她趁早到邮局作为航空挂号信寄出去。母亲接过信没有说什么,走出房门后却暗暗地摇头。他没有功夫去猜测母亲的心思。他的脸颊发红(因为发热),两眼射出希望的光辉,他好象在盼望着奇迹。
为了写这一封信,他多睡了四天。可是一个星期白白地过去了,邮差就没有叩过他的门。在第二个星期里面她的信来了。是同样的航空挂号信。他拆信时,心颤抖得厉害。但是他读完信,脸却沉下来了。一张邮局汇票,一张信笺。信笺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银行开幕在即,她忙,没有功夫给母亲写长信,请原谅。家用款由邮局飞汇。希望他千万到医院去看病。
“她信里怎样说?”母亲问道,她看见了他的表情。
“她很好,很忙,”他短短地答道。他把汇票和信封递给他母亲:“这个交给你罢。”
母亲接了过来。她皱了皱眉,一句话也不说。
“妈,以后衣服给洗衣大娘去洗罢。今天说定了啊,”他说。“你也不必太省俭了,横顺树生按月寄钱来。”
“不过这万把块钱也不经用啊,”母亲说。
“妈,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笔安家费,”他提醒她道。
“我们不是已经动用了一点吗?剩下的恐怕还不够缴小宣的学食费。上次是两万几。这学期说不定要五万多。”她看见他不答话,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倒想让他换个学校。我们穷家子弟何必读贵族学堂?进国立中学可以省许多钱。”
“这是他母亲的意思,我看还是让他读下去罢。他上次考了个备取,他母亲费了大力辗转托人讲情,他才能够进去,”他不以为然地说。他想:我不能够违背她的意思。
“那么你写信去提醒她,说学费还不够,要她早点想办法,”她说。
“好,”他应了一声。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信里写上那种话。
“我想还是叫小宣回家来住罢,他回来也多一个人跟你作伴,”母亲换了话题说。
他想了想,才说:“他既然来信说,假期内到学堂附近同学家去住,温习功课方便,就让他去罢,何必叫他回来?”
“我看你也实在太寂寞了,他回来,家里也多点热气,”母亲说。
“不过我怕他会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开,他年纪太轻,容易传染到病,”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好罢,就依你,”母亲简短地说;她心里难过,脸上却装出平静的样子。她走开了。刚走到右面窗前,她又转回到他的身边。她慈爱地望着他:“你宽心点,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还年轻,不要总苦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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