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起身比他妻子早。母亲要他在家多躺一天。他不肯。他说他精神很好,而且今天得去参加替周主任祝寿的公宴,他不去,同事们会以为他穷或者吝啬,会更加看轻他。母亲也放弃了她的主张。他陪着母亲吃了一碗昨夜剩下来的稀饭。母亲上街去买菜,他同她一块儿出去。那时树生还坐在书桌前化妆。
他们走出大门,母亲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母亲怀着什么心思。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快要分手了,母亲忽然声音颤抖地唤着他说:“宣,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要为家庭牺牲你自己了。”
他皱了皱眉,过了一两分钟才低声说:“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你还不是一样吃苦?”
“可是她,她过得快活啊,上办公还要打扮得那样摩登,象去吃喜酒一样,”她忍不住爆发地说。
他低下头不出声。
“宣,我给你说,她跟我们母子不是一路人,她迟早会走自己的路,”她又说。
他停了半晌才回答一句:“她跟我结婚也已经十四年了。”
“你们那种结婚算什么结婚呢!”母亲轻蔑地说。
他觉得这句话很刺耳,心里不高兴,就闭紧嘴不再做声了。
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他们分道走了。
他到了公司。还是钟老带着笑脸跟他打招呼。“你怎么不多休息一天?今天又来得这样早!”钟老说,一面用肥大的手摸自己发光的秃头顶。
“我没有什么病,我很好,”他笑答道。他在钟老的眼光和态度中看到了怜悯,那个老人在可怜他,可是他并不觉得受侮辱。他说了两句闲话,便走上楼去。
单调的工作又开始了。永远是那些似通非通的译文,那些用法奇特的宇句。他没有权修改它们,他必须逐字校读。他坐下不过一点多钟,就觉得背上发冷,头发烧。他不去管它。“就为了几个钱啊!”他不时痛苦地暗暗念着。他勉强工作到十二点钟。
他并不想吃什么,可是他对自己说:“我至少应该吃一碗饭,我没有生病啊。”他便走下楼去,在饭桌旁坐下,他果然吃完了一碗饭。碾过的平价米在平日吃起来倒并不怎样难吃,今天却有点难下咽了。放下碗,他立在门前看街景,站了一会儿,他觉得毫无趣味,便回到楼上办公桌前去。
他坐在自己位子上随意翻了翻文件,又把看过的校样整理好。工友送了一封信来。他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是小宣从学校里寄来的。他好象得到了一点安慰似的,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把信拆开了:
……先生说:物价高涨,我们这期收的图书费、伙食费都不够。
每个人还应该补缴三千二百元,说是多了以后还可以退回来。很多同学都缴了。我知道爸爸很苦,没有多的钱,不敢向爸爸要。不过先生又来催了,催得很厉害,说是不缴钱,今年不准参加学期考试。我只好向爸爸、妈妈要求。请爸爸、妈妈三天内把这笔钱寄到学校里来……
仅有的一点安慰也消失了。他的眼光停在那几行稚嫩的字迹上。“已经缴过两万多了,还要补缴,哪里来的钱!”他低声抱怨道。没有人注意他。
“学堂又不是商店,只晓得要钱怎么成!中国就靠那班人办教育,所以有这种结果!”他愤怒地小声骂道。信纸冷冷地躺在他的面前,不回答他。
“找树生商量,看她有没有办法,”他想道:“那么现在去。”
“现在不好,还是晚上罢,”他又想道,“她也许不在行里,我也累,不想多动。”
最后他把信纸折好放回在信封内,又郑重地把信封揣在衣袋里面。下半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还是那些疙里疙瘩的译文,他不知道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它们象一堆麻绳在他的脑子里纠缠不清。他疲乏极了。可是他不能丢开它们。他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他很想闭上眼睛,忘掉这一切,或者就伏在桌子上睡一觉。但是吴科长的严厉的眼光老是停留在他的脸上(他这样觉得),使他不敢偷懒片刻。后来他连头也不敢抬起了。
“天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啊!我什么都忍受!什么人都欺负我!难道我的生命就该被这些纠缠不清的文字销磨光吗?就为了那一点钱,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发出了这个无声的抗议。
然而没有用,这种抗议他已经发过千百回了。但是谁也没有听见,谁也不知道他起过不平的念头。当面也好,背后也好,大家喜欢称他做“老好人”,他自己也以老好人自居。好几年都是这样。
“就是最近几年的事。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和树生,和我母亲,和小宣,我们不是这样地过活的。完了,我一生的幸福部给战争,给生活,给那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还有街上到处贴的告示拿走了。”他的眼光不停地在校样上面移动,他的思想却在另一个地方。
“我这是什么思想!我怎么改变到这个地步!贪生怕死,只顾自己!”他又这样地责备自己。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止不住要想:“要是胜利早一点到来,我应该有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但是日本人已经深入广西……他们还说要攻取贵州——”
他不敢再往下想。事实上他也不能往下想了。他头痛得厉害。他拿左手按住他的前额,他还在发烧。发烧,没有关系,近年来他常常在下午发烧,他已经习惯了。反正他不会这么早就死去。况且他也没有考虑死活问题的余裕。那一对严厉的眼睛老是这么凶恶地望着他。“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至多我不吃你们这碗饭就是了,我哪一点不及你们!”他曾经这样想过。但是他离开这个吃饭地方,又到哪里去呢?他在这个山城里没有一个居高位或者有势力的亲戚朋友,这个小小位置还是靠了一位同乡的大力得来的。那是在他失业三个月、靠着妻子的薪金过活的时候。那位对他有好感的同乡已经到别的省份去了,他的唯一的希望也失去了。
“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他常常拿这句话来答复他心里的抗议,现在他又拿这句话来对付他的解决不了的问题了。
好容易熬到了五点钟。他停止办公,倒在靠背椅上养养神,准备到广州大酒家去参加宴会。周主任是广东人,所以同事们今天挑选了一家广东菜馆。他到那里的时候,周主任和别的同事都到了,还没有入座,说是在等候总经理。大家在灯光明亮的厅子里兴高采烈地谈笑。只有两个人不讲话。他自然是其中的一个。他躲在一个角落里,缩在一把椅子上,用茫然的眼光望着众人,偶尔端起杯子喝一两口茶。
等了半点多钟,总经理坐着汽车来了。他一年中间见不到这位瘦得象猴子一般的大人物几面。大人物点着一根手杖庄严地走进来,众人一窝蜂地拥上去迎接,他多少带点惶恐地跟在大家后面。总经理带笑地道歉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不迟,不迟!我们也是才来!”许多声音一齐说。他没有作声,他不想跟那位大人物讲话,那个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别的同事们好象也忘了他的存在似的,仍旧把他抛在角落里。
摆好了两桌酒席。就座的时候,大家客气地让坐,他默默地远远站着,那几个地位跟他的差不多的同事都有说有笑地坐定了。还是钟老招呼他过去,钟老给他保留了一个座位。
别人喝酒吃菜,兴致非常好。总经理和周主任坐在另外一席。他这一桌的同事们都过去敬了酒,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曾去。除了钟老,谁都不理他,连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讲一句话。他看不惯大家对总经理和周主任巴结的样子,那些卑下的奉承话使他发呕。这个环境对他太不相宜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多么需要安静。他们并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他们。也没有人强迫他到这里来。可是他却把参加这个宴会看作自己的义务。他自动地来了,而来了以后他却没有一秒钟不后悔。他想走开,但是他连动也不曾动一下。
他一直是埋着头默默地喝酒。钟老偶尔对他讲两三句话,他也只是唯唯地应着。说是因为禁酒的缘故,茶房把黄酒斟在茶杯里冒充茶,免得警察来打麻烦。他现在真的把酒当作茶来喝了。没有人向他劝酒,可是他自己喝了好几杯。他知道自己酒量差,他想喝醉,想使脑筋糊涂,但是一直到席终他还是十分清醒。周主任却醉得只会傻笑,接连讲着一些不合身份的话。他趁着众人吵闹地纠缠在一起似乎在准备游艺节目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
他走出菜馆,到了冷静的街上,觉得有点冷,但是呼吸舒畅多了。他大步走着。
他急急地走到了家,欣慰地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今天会生病,现在倒没有事了。”他上了楼。他的房门微微开着,母亲坐在方桌前做衣服,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候他。房里没有树生的影子。
“你回来了?”母亲问道,她抬起头亲切地对他笑了笑。
“是,妈,”他答道。眼光还在找寻另外一个人。
“你今天没有不舒服罢。我倒担心了一天,我看你早晨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母亲说,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又把眼镜取下来,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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