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声音很低微,手仍捂在脸上)。”
我搀扶着她站起来。我们沿着暮色昏昏的街道走着,默默各想各的心事,也许想的都是相同的。我们在悄无声息的铅灰色的房屋中走着,顶着强劲的、抽打着我们的烈风……
透过呼啸的风声,我清晰又紧张地听到背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啪啪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当我拐弯的时候,我扭过头看了一下:在倒映在马路模糊的玻璃上的急速飞渡的乱云中,我看见了S。顿时,我的手就不自在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甩手的节奏也乱了。我开始大声对O说话,我说,明天……对,明天,一统号要首次试航,这是真正空前的、了不起的、震撼人心的事件。
O惊讶地圆瞪着蓝眼睛看着我,看我莫名其妙地使劲哗哗地大甩胳膊。我没让她说话,我一个人说了又说。可是我脑子里,极其紧张地思考着。一个念头不断敲击着脑子,嗡嗡作响,这只有我一人知道:“不能这样……得想个办法……不能让他跟我们去I那儿……”
本来应该向左拐,我却拐向右边。一座桥像恭顺的奴隶似的拱着背,任我们三个:我、O和我们后面的S,踩在它背上。对岸幢幢大楼里的万盏灯火洒落在河水里,变成千万条剧烈跳动的疯狂飞溅着白色泡沫的火花。风呜呜响着,仿佛在不太高的地方有一条扯紧的低音粗弦在鸣响。在低音里一直可以听到我背后的啪啪的脚步声……
到了我的住处。O在门口站住了。她开口刚说了半句话……
“不对!您不是答应……”
但我没让她把话说完,急急忙忙把她推进了门里。我们进了楼。在前厅里。在检票桌那儿我看见了那熟悉的松弛的脸颊,正激动得直颤悠。桌子四周紧紧围着一堆号码。正在争论什么。二楼栏杆上探出了好些脑袋,然后也一个接一个跑下楼来。但这些——以后再说吧……我赶紧把O带到大厅对面的一个角落里。
我背朝墙坐了下来(因为我看见墙外人行道上,有一个大脑门的黑影正来回走动)。我掏出了小本子。
O慢慢地、无力地在自己的衣服堆里坐下,仿佛她制服下面的躯体在蒸发,在消融,只剩下了一件空落落的衣服和空漠的、蓝得一无所有的眼睛。她疲倦地说:“您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您欺骗了我?”
“嘘……别说话!您看那儿,看见墙外有什么吗?”
“嗯。有个影子。”
“他总是跟踪我……我不能,您明白吗,我不能带您去。现在我给您写个条儿,您拿着它自己去。我知道,他会留在这里的。”
在她的制服下面,她的血肉之躯又有了生机,腹部已渐渐变圆,在脸颊上微微露出一丝希望和光彩。
我把便条塞在她冰冷的手里,紧紧握了握,最后一次从她蓝色的眼睛里舀出了一点蓝色。
“永别了!也许,以后还会……”
她抽出了手。曲背弓腰慢慢地走了。刚走两步,很快又转过身来,又回到了我跟前。她的嘴唇翕动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整个人向我只说着一句话,而脸上是一个痛苦不堪的微笑和深深的伤痛……
后来,她那拱肩驼腰的瘦弱身影出了门,墙外映出小小的影子,她头也不回地很快地走了,愈走愈快……
我走到Ю的桌子跟前。她激动地、懊恼地鼓着鱼鳃帮子对我说:“您知道吗,大家都好像发了疯!这个人就一口咬定说,好像他在古宅那里看见了一个浑身是毛的光身子的人……”
那撮人头里有个人说:“真的!我再说一遍,我是看见了!”
“怎么,您喜欢这些是吗?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这几个字,她说得十分肯定,斩钉截铁,我不禁自问道:“说不定,最近我出的那些事,以及周围的事,真的也全是梦呓?”
但是,我看了看我那毛烘烘的手,就想起了她的话:“你身上大概有森林的血液……也许因此我爱你……”
不,幸好这不是做梦。不,幸运的是,这不是在做梦。
记事三十三
提要:(这篇是无提要的急就章。最后的。)
这一天——来临了。
我赶紧拿过报纸。也许报纸上……我眼睛读着报纸(的确是用眼睛在读报:因为现在我的眼睛,就像钢笔,就像计算机,你可以拿在手上,感觉到它们。它们是身外之物,是件工具)。报纸上,大号黑字占了整整一页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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