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到太平宫时,屋内只徽予一人,侍女奴才们尽守在门外,韫姜察觉到了这一诡谲的气氛,连行止都拘束谨慎起来。她款款迈着小步进去,腰间的金玉禁步发出悦耳律动的轻响,她遥望去,察觉到徽予身上一股森冷的气息。
她不疾不徐地告了贵安,徽予并未像平日里一般温柔亲昵地叫她免礼,再叫她身旁坐下,只是按着规矩,寒着面孔叫她在一旁备好的圆凳上宽坐。
韫姜轻缓有度的气息被这陌生、森冷的氛围所搅乱,她心中大有不祥之预感,小心翼翼地抬眸觑向徽予的脸色神情,竟毫无笑意,寒凉的霜雪似乎在他眼中凝结。和徽予独处的时候,韫姜从没见过他这样难看的脸色。
他骤然浅浅一笑,眼中却充满了嘲讽与讥诮:“姜儿,昨日坠湖这般大的事,为什么不与朕说?”
韫姜登时难语,僵在原地,只觉浑身冰寒,一股寒意自底直窜至顶,让她慌乱张皇起来,她躲闪过徽予的视线,轻声道:“到底没怎样伤着,怎好说了叫予……皇上烦心呢。”
“是么?是怕朕忧心挂念,不是为着旁人?”徽予忽而冷笑起来,直勾勾盯着韫姜。
韫姜臊得面红耳赤,仿佛是在众人面前剥落了衣衫一般无地自容。她撞上了徽予审问的目光,揣测到约莫是晋安来嚼了舌根,于是咬牙狠心道:“是……是静王殿下舍身相救,但,臣妾以为,宫中以谨小慎微为上,此等事,还是……”
“不说为妙?”徽予抢先一步截断她的话,不容分辩一般,“你若不言,待到别人告到朕这儿来,又该如何?你若亲自告诉朕,朕从不会介怀,朕知你坦荡。”
“若是旁人告知,难不成就是臣妾心存内鬼,心虚不敢吗?”韫姜见徽予疑心,一股气也升上来,“若要如此,必要静王见死不救,臣妾溺毙的好!多少清清白白!”
“姜儿!”徽予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显出怒气来。
韫姜噙了眼泪,鼻尖泛起刺心的酸楚来,她狠狠屏着泪意与委屈:“我待皇上的心,难不成旁人说两句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了不成?倘若如此,真该叫臣妾……”她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各种缘由他皆不明白,她为什么落水他也一概不问,直直就来诘问与静王的干系,叫她心怎不悲凉?
徽予见她啜泣垂泪,刹那就心软了下来,然还犟着,但语气已温和了不少:“朕恼你不与朕说,非等到别人过来告诉朕,朕实不知那到底是编排还是实情,所以才又是挂念又是恼怒。”他见韫姜委屈得厉害,紧又补了一句,“朕是不信的,所以才叫你来一问的。只是气你瞒着不说,不知你的用意罢了。”
韫姜垂头不言,眼泪还在簌簌下落,砸到她白皙如玉的手背上,仿佛发出了轻微的“啪嗒”一声,在诉说着她的悲意。徽予叹息,方要下了长榻要来安抚她,外头忽传:“启禀皇上,静王妃求见。”
韫姜茫然抬头,不知韫姒为何前来,又想道自己现在是哭容,于是慌忙拭泪,平复了愁容。徽予小心翼翼地扶了扶她的肩,韫姜仍是不语。徽予轻嗽两声,命人将韫姒请进来。
韫姒身着一身柔蓝色春波霞云月华锦宫衫,恭敬有礼地过来请了安,见韫姜亦在,闪过一瞬的不自在。
韫姜心思细密,捕捉到她刹那间的异常,但不知是为什么。
韫姒开口请安,声音中带了份沙哑与粗糙,韫姜吃了一惊,问:“可是着了风寒了?”
韫姒逃也是的后退两步,摇头否认。韫姜更觉诧异,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姊妹二人之间,韫姜只好讪讪地敛了敛浅红色羽纱的团花披帛,掩饰心中困惑。
徽予意欲缓和同韫姜的嫌隙,于是微笑道:“不若你来长榻这儿坐,将圆凳让给王妃,岂不便宜?”韫姜静默颔首,敛了裙裾在长榻另一端坐下了。
韫姒看着这一切,心中业火更是熊熊,待徽予垂询她来者何意,她便毫不犹豫双手将画卷呈上,口中恭敬道:“臣妇于王府不为斋发现此物,实在惶恐,不知如何处置,故特呈于皇上,请皇上断定。”
接过展开一开,是一幅袖珍丹青,上画一紫衣女子,眉目绝美,行止淑雅,徽予平和的神情陡然凝重,如翻卷聚集的铅云覆盖在了他的脸上。韫姜侧身一观,呼吸瞬间屏住,呆愕在地,不可置信。
“皇上与殿下乃是手足,想必看得出这是殿下的手笔。臣妇实在不安……”韫姒自圆凳上起身,盈然跪倒在地,将螓首深深伏倒,泛起哭腔来,声音哽咽。韫姜不可置信地转头默默看向韫姒,张口无言,欲语泪先落。
徽予脸色阴暗,把画卷合上放置一边,问:“你意欲何为?”韫姜止不住颤抖起来,贝齿死死咬着染了唇脂的朱唇,仿佛要生生咬出鲜血来,可泪还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为什么她就这样决绝地报给了皇上,一点没有迟疑?难道在韫姒心里她就这么不堪,会跟自己的妹夫有苟且之情?
“臣妇……首先是静王妃,再是傅氏。昨天,臣妇因发现此物,惶惶不可终日,但也怕是一个误会,故冒着大不敬之罪,彻查了王爷贴身之物,竟发现了这些。”她说着,泪无言地滑落,她的双眸似乎冷得没有情感,整个人像是一具牵线傀偶,在做应做之事。
她从袖中领取出两张花笺来,韫姜沉痛颦蹙,闭目不去看,她只一眼就认出,是她素用的、未央宫独有的錾金山茶花笺。徽予迟疑着接过,只见其中一笺上画一叶柳叶合心,书以“相思本是无凭语”,是韫姜的字迹。
韫姜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的此句话:“你说喜欢我宫里的花笺,我便封了许多给你。谁知你竟用在这个上头。”她突然笑了,泪眼婆娑,视线迷离,“姒儿……”
韫姒别脸去,充耳不闻,口中仍说:“皇上若细想,大可记起,王爷前后送过多少滋补之物给未央宫,从前臣妇蠢钝,懵然不知。如今恍然大悟,竟是有这情分在,遥记当年长姐与王爷初定婚约之时,长姐曾与臣妇夸赞过王爷人品贵重,玉树窈窕,乃人中龙凤。他……”
“韫姒!”韫姜气急站起,脸被泪渍得青灰,重重地喘着气,扶着案几堪堪要坠倒,“我与王爷是否有私,你难不成不明白?我是你的长姐啊……”
韫姒直直盯住韫姜,恨不能从她身上剜下血肉来:“王爷当初是退了与你的婚约的,若之后再无私情,何来这画卷!怪生当初你处处阻碍我嫁给王爷的事,怕是心生恼羞!”
“静王妃!”徽予拍案而起,龙颜震怒,“太平宫不许你放肆!就算你是德妃的幼妹,德妃也不许你攀诬!”韫姜被韫姒的话刺得几乎心灰意冷,泣不成声,她连连摇头,却艰涩难语。她此刻心如刀绞,颓丧跌坐在榻,了无生机。徽予命人去请静王前来对峙,一壁也不知如何面对韫姜,压抑着疑窦与愤怒,烦躁地不断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宛如早已不惧生死,韫姒咯咯讥笑起来,她那张酷似韫姜的面容上呈现出吊诡的神情,她的眼里闪现着狠决与绝望,如在峭壁上摇摇欲坠的山石,搁浅在滩涂上不肯退回的鱼。
韫姜徐徐将瞳仁转向韫姒,她些微低垂的眼角蕴藏着巨大的辛酸与凄怆,如被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扭曲在她的心里。韫姒愀然迎上韫姜的目光,那短暂的瞬间,韫姒的眼中变幻过悲怆之意、憎恨之情、与绝望之感。由爱而生恨,爱之深恨之切。或许如此。
徽延来时,尚不知内情,但觉气氛凝重,韫姜与韫姒皆挂有泪痕,而韫姜更甚,因她气急,导致血气褪尽,脸不禁泛出恐怖的苍白之色,而那抹了唇脂的猩红的唇又格外突兀,反而赋予她一种诡异的妖冶的美丽。
徽延一看,韫姜双目空洞地注视前方,徽予则森冷地盯着自己。他似乎在这一派诡异中揣测到了什么,但仍沉着地问了贵安。
“老七,这是什么,你且仔细看看吧。”徽予一把抓过案几上的画卷掷到他跟前,脸色虽则尚还平静,行止间已藏不住怒火滔天。徽延哑口无言,他自认得他所画的每一幅画卷,以何色丝绦系上,以何木为轴,以何纸为底,一切的一切他全部了然于胸,毋须多看。
但他仍旧取过展开,是他所画的第十幅,曾经寄托他的相思,如今却成为要人性命的毒刃。如若坐实了,韫姜该如何?就算他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韫姜也可以全身而退吗?他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悔恨、自责、内疚,心内不断翻涌着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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