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是知青中有名的懒汉,居然当上了光荣的劳动模范,让人不可思议。有一天他吃了我的烤鱼,钻到我的被子里,偷偷传授骗取名誉的诀窍:是这样的,你记住,平时可以不干,或者少干,一干就要干它个惊天动地,下田首先把自己搞得一身泥水,脸上和头上最好也贴几块泥巴,让谁见了都吓一跳。算是必要的化妆吧。然后呢,你就要抢重活,抢险活,人家挑一百,你就要挑一百五;人家挑着走,你就要挑着跑。挑断两根扁担最好。咬住牙关也要扛住,最好还要大喊大叫,骂三骂四,谁跑不动就在谁的屁股上踢一脚,总之要像个大恶霸,在气势上压倒所有的人。记住了吧?
他还说,如果手上被什么割出血了,那也是天赐良机,千万不要把血迹抹掉呵,一定要留着,让别人都看见,伤口结痂了就要揭掉痂皮以便鲜血又流动起来,就更有视觉效果了。有了这一切,你就给他人强烈的印象,就会造成传说,造成新闻,远近的人都会说下乡知青中出了一个干活不要命的拼命三郎。熟悉你的人可能会不服气,会知道你实际上偷闲躲懒,第一怕苦第二怕死,毫不利人专门利己,一上地就躲着睡觉和一送粮就捂着胸口装病。但那都不要紧,权当放屁。他们最终也会屈服于舆论。舆论呵,舆论是不由分说的。他们最终也会人云亦云地赞颂你,会觉得你得到奖赏乃至其它特权理所当然。这就是农民说的:"总结你的成绩就上北京,揭发你的问题就判徒刑。"事情就看一张嘴怎么说了,对不对?
大头果然是个聪明人,明白口碑形成的秘密。多少年后想起他这一席话,我觉得他是个无师自通的心理学家,一眼就看准了传说从来都是信息的简化,是描述的"主要特征化"。人们不可能传达相关事物的全部信息,甚至不可能获取这个全部,因此任何感觉都必有取舍,都会筛选和固定事物的主要特征,比如鲜血淋淋的脚杆和折断了的扁担,而舍弃那些给人印象不够强烈、不够鲜明、不够特别、不够新异的东西,略掉那些不构成刺激的寻常琐事。这就是俗话说的"一丑遮百俊"或者"一俊遮百丑"。
大概就是基于这一规律,印度人的大多数并没有吹着笛子引导眼镜蛇跳舞的本事,但传说中的印度人就是这个样子,而且长久成为很多中国人的定见,以至他们到了印度以后一旦没有见到眼镜蛇便会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英国人的大多数也并不是装备着文明棍、燕尾服以及高礼帽,但传说中的英国人就是这个样子,并且长久成为很多中国人的定见,以至他们到了英国以后一旦没有见到文明棍也会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反过来说,中国人在很多外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一定与女人的小脚、男人的长辫子联系在一起,与他们在诸多唐人街见到的金元宝、财神爷、八卦图、绣花鞋、骨质如意、漱盂或拂尘等联系在一起--那里古旧得连电器商店都几无容身之地,与现代的台湾和香港不沾边,与现代的中国内地也不沾边,说是唐人街,更像做一台道场,演一台古装戏,而且是几百年前南洋某个渔村生意人的手笔。这当然使很多外国游客一见北京和上海的高楼大厦就困惑和不满--旅游公司怎么拿这么一个假中国来胡弄他们?
传说从来都难免误说。传说并不关心事物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只是关心事物如何被描述,如何描述得有意思,如何让听者关注以方便人们的感知和记忆。也就是说,传说并不一定对事物的真相负责,即使在最"客观求实"的情况下,也必须受制于听者的主观愿望,必须对听者的美学准备和知识准备负责,对他们好新、好奇、好强烈的感官欲求负责,因此常常止于舍百而求一。这样,作为一种口口相传的接力,传说可能在每个环节都被传说者下意识地增减,事物的主要特征在多次增减过程中逐渐极端化,在层层叠加的失实夸张中最终指向神话,指向一种高浓度和高强度的传说--既然懒得半个月可以不洗脸的大头可以因传说而成为劳动模范,可以在公社的领奖台上披红戴彩,那么一些人物在传说中飞起来、死不了、剪纸为将、撒豆成兵、头上有光环、口中吐莲花、呼风唤雨或者移山填海,便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乡下的事情,笔载较少而口传较多,神话也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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