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满脑子都是狗熊淑娟的事。
淑娟是只黑熊,雌性,十余年前在陕西秦岭深山拾得,当时还不满一个月,不知何故被母熊抛弃在溪水乱石间,进退维谷,惊恐万状时,被地质队做饭的老孙误认为是农家的黑猫,拾回帐篷拴在面袋旁,以作捕鼠之器。小熊病病歪歪,软弱得抬不起头来,后来被老孙的一锅面棚灌足了精神,欢腾雀跃,做出种种憨态。于是大家便知道这不是猫,是初生不久的熊崽,那提不起来的软弱也不是病态而是饿的。二十余袋奶粉与平曰的面汤稀粥灌进熊腹之后,熊崽已长至十余斤,抱在怀中也不如初来时那般小鸟依人的安分,那身软软的绒毛也开始发硬、扎人。脾气依着食量渐长,除常招惹附近老乡的狗以外,对山里稀疏惨淡的包谷棒子也发生了兴趣,盗窃之事时有发生。农人来索赔,出资者往往是老孙,包括地质队长在内,都认为是老孙管教不严所致,责任当由老孙负。熊崽对谁都友好,只要是穿工作眼的,谁都可抚摸逗耍,甚至可提着后腿倒立。然而只要是穿烂衣服的农民来,十几丈外它便开始呼噜,直起身子做欲扑状。有一次,农民山蛋故意跟检验员换了衣裳,熊崽亦照扑,大家才明白,这家伙不是凭衣裳认人时是凭气味认人,它视山民那烟熏火燎的柴禾味为敌,许是它幼时的经历与这气味有关。跟人一样,熊也是有记忆的。老孙看着舞动前爪、愤怒咆哮的熊崽说。这家伙长大了不得了。大家却不以为然,反而戏要地给它取了一个温柔美丽的名字叫淑娟淑娟实则是队投贤惠美丽的妻,是个文静细致的江南女子。地质队的男子汉们多为娶妻之老大难,对队长之妻亦羡之慕之,今有小熊在帐篷内外为大家调笑解闷,且不避男女之嫌,逢饭便吃,遇被便钻,实则给了寂寞鳏夫们很大的安慰。搂着温热的淑娟人梦,亦如与可人的淑娟同榻,只这淑娟的呼吸粗了些,鼾声大了些。收队时,淑娟与队员们已难舍难分,为彼此间有所关照,便随队返回城市。
林尧最初接触淑娟是秋天,是天气变凉的时候,地质队全体野外队员如送亲妹子般将半岁的淑娟送进了动物园,进园时淑娟骑在老孙的脖颈上东张西望,神气得如凯旋的英雄,若不是嘴里塞满了烤红薯,它一准会激动得吼起熊舍在接受淑娟的同时,还接了地质队员们的大批馈蹭。全队剩余的罐头、干肉和精白而之类。那时动物园的经费还不困难,林尧对这些东西并不看得很重,相反他甚至有拒绝馈赠的念头,他知道,被地质队惯坏了的淑娟,面临着动物园的正常伙食,将是生活水准的跌落和失去自由的精神煎熬。人可以理解,可以调整,可以自我控制,熊呢?它的我行我素将给以后的生活设下难以逾越的障碍,林尧清醒地意识到地质队员们干了一件蠢事。
果然,小熊在被锁进笼子以后,里面的和外面的立即同时产生了愤怒效应。淑娟不习惯这个狭小拘谨的空间,它用身体撞击它,一下一下,重而猛烈,用牙齿啃咬笼子,直至牙齿和嘴角冒出了血花。笼子外面淑娟的亲戚们也不干了,他们责问林尧为什么要把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关进铁笼,限制自由,他们说在山野,他们对淑娟是连锁也不锁的,淑娟已习惯了人的生活,它完全可以像孩子一样在动物园的草地上嬉耍玩闹。林尧说,如若那样,动物园将路断人稀,再无人敢入。一戴眼镜的队员说,那样可以达到非洲国家动物园的观赏效果。
这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早已习惯动物园生活的淑娟已经有四天没进食了。这不是冬眠,长期的人工饲养,它已丧失了冬眠的习惯。非但它,连它产下的众多子女也没一个冬眠的。它们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林尧可以不费力地指出那一个个的血缘关系,淑娟成了戚严的老祖母、曾祖母、曾曾祖母,它的牙齿开始脱落了,行动间也显出了明显的老态。那些庇护过它的地质队员们,大概牙齿也已开始脱落,他们自从看见淑娟被林尧关进铁笼以后便再没来过,一个也没来过。或许他们自那以后在山野再没遇到过猫一样的熊,也许是遇到了什么也不想往这摧残兽性的笼子里送。
林尧骑着车穿过一片片新盖的小区,这里的变化,使他感到陌生,他想象不来这是十余年来常走的路,如果他从外乡归来,贸然站在这里他会找不到家门。他离开东城府学街那座黑色大宅门到金寻家去吃饭,为这顿晚饭他已整整企盼了一周。金寻是他初中同学,俩人一块儿在农村插队,又一块招工回城,金寻在东城酱菜场腌咸萝卜,他在南城动物园喂狗熊,这半斤八两旗鼓相当的职业使他们的友谊得到升华。林尧每到周六的晚上都要去金家进餐,已成为一种沿袭多年的习惯,从金寻的父亲在世到金寻的父亲故去,几乎没有间断过。
北方的一月,正是冷的时候。天早早地黑了,树枝光秃秃的,透过干祜的枝可以看见暗蓝色的天。街边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了,林尧数了一下,不足千米的街道,竟有三家卡拉OK歌舞厅。他觉得很费解,哪儿会有那么多人晚上钻到那里面去唱,那些门面狭小,窄处仅吋容身的,铺着红毡的走廊会有多少人的步履踏过,八成怕要赔本的。
他想,还是想想狗熊淑娟的事,何必为歌舞厅而伤神,那毕竟是与他毫不搭界的两码事。
林尧拐进小胡同,前面有几个跟他一样沉默的骑车人,有的车筐里带着菜,明显地是要赶回去做晚饭的。一个男青年,抵着个女孩在暗中的墙角站立,俩人贴得很近,身体间几乎没有缝隙,林尧骑车路过男人身后,他看见那男的将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把,女人般地拖在脑后。他想这可能是个不正经的人,如果女方求救,他就用钢车锁在后头给那脑袋一下子,结果他看见女孩在笑。他觉得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很不好意思,快蹬了几步,他又接着想他的狗熊淑娟,淑娟的事远比这个女孩是否求救和歌舞厅有无人光顾重要得多。
柳暗花明般的,眼前一亮,是夜市的灯火,每个摊子都燃着雪亮的灯。烤羊肉串的烟裹着孜然的气味飄散过来,令他精神一振,他扫了一眼麻辣汤、锅贴和那些馅饼、水饺的招牌,将车把一拧,向金家的门口拐去。小吃摊固然热闹,却没有在金家吃饭的气氛,那种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交流,只在那昏黄的灯下,在家常便饭的随意中才能达到至臻至妙的效果。
金家不甚讲究的白木板门关着,小院只金家一户,有人无人永远是封闭的,门前的阶下已长出了细细的草,足见它的冷落程度。目前城区内像金家这样老派的老住户,越来越少了,大伙都悄没声儿地搬进了新的小区,好像只有那儿才跟得上社会发展的步子。
他一手扶住车一手敲门,里面响起脚步声。
谁呀?传来金静的声音,金静是金寻的姐姐。
是我。
林尧吗?
是。
金寻的姐姐打开门,林尧看见在院中灯光的衬托下,金静那苗条的身材显得柔美面清晰。
金静说。金寻来过电话了,让你先等他一会儿,他下了班要去朝外医院看兰玉生,回来晚一些,林尧随着金静走过堆放着杂物的门道,经过塌倒的小东房拐向北屋。兰玉生是金寻的妻子,林尧知道,金静称呼弟媳从来都是直呼名姓,生硬得简直不含任何亲情成分在其中。他想这大约与金寻父亲的死有关,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朝西墙的歪脖桑树看了一眼,分明又看见那个身体颀长的男人在上面吊着,在风里摆来摆去。男人那本来就长的身体显得更长,双脚几乎可以够到地面,如果他不想死只需把脚尖轻轻往下一踮,就可以站起来,但是他没有,他义无反顾地去了,撇下金寻姐弟,去了,走得干净又彻底,没有留下一句话。
林尧快走了两步,使自己赶紧进到房内的灯光里。
屋内的摆设多是金寻自己制做的。这些年兴成套家具,兴真皮沙发,但金寻都没有,这可能与他窘迫的经济状况有关。兰玉生的反复住院,几乎耗光了金寻的所有积蓄。金寻打制的酒柜里放着浸泡着枸杞子的散白酒,酒液已经变得殷红,殷红的,旁边是绿瓶的二锅头,那将是今晚的牺牲品。嘎吱作响的木椅上打着白漆的编号,是公家的旧物折价处理给私人的,林尧觉得这样的椅子坐上去更踏实,更亲切,更能让人浮想联翩,他喜欢这样的椅子。床侧的木头书架上是清一色有关甲骨文的书籍和大量的复印文章及杂志,堆放之散乱,使人想到逃跑时的国民党档案部门,至少在不少电影里都是这么表现的。林尧每每设想,带着一身腌水萝卜味儿的金寻,神情庄严地翻动这些甲骨文资料时的情景,一定十分的有意思,十分的滑稽。
桌上摆了两副筷,两个杯,一个白泥的小火炉已旺旺地燃在桌前,那是随时用来热酒用的。林尧感谢金静的周到与细心,吃的默契在他们之中已约定俗成,谁也无须多说什么,每到周六的晚上他们都在这张简陋的桌上吃饭,他只有在这儿,才能得到相应放松,找回自己的原形,喝多了便唱,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到《抬头望见北斗星》唱到《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一直唱得弹尽粮绝,再寻不出一首能让俩人共同张嘴的调子,逢到这时,金静便会走来说。收摊儿吧,时候不早了,林尧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而金寻早溜滑到椅子下面去了。
金静端来一壶茶,说里而泡了普陀佛茶,是她上月去普陀山带回来的。言罢又拿来林尧妻子由日本捎回的茶碗,说喝佛茶用日本碗才是正经。林尧不解,言日本国那黑漆漆的糙碗与街上卖枣甑糕的碗没甚区别,莫不是那佛茶也贱到街上大碗茶的程度?金静笑他寡闻,说林尧妻子陆小雨带回的敞口小底厚壁黑碗是当代日本幻绿釉茶盏,仿制宋代建州黑釉而制,建盏是茶盏上品,在中国已很罕见,日本人仿制此盏,当是精明之举。林尧就看那茶盏,翻来覆去也看不出超群之处,仅觉粗笨厚重,质地釉料与插队时农家的水缸无异。金静说,黑釉是茶。盏斗盏斗茶所需,古代既然有斗蛐蛐、斗鸡、斗花、斗草,自然也有斗茶的,茶汤为白色,注入碗中,黑白分明,便于看出水痕,区分茶质,盏壁厚实是为了保持水的温度。林尧噢了一声,为自己的不识货感到羞愧,再看那普陀佛茶,色泽翠绿,形似蝌蚪,披挂白茸,甚是可爱,便越发地觉得自己浅薄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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