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儿说,人一辈子得经过“三病三灾”,没有谁是平平安安过来的。
这话我信。
我被招工了,是知青点最后一个离开的,我们五个人,老大嫁了农民黄三圈;老二撂挑子,自个儿回了北京;老三当空军去了;老五死在后顺沟……剩下老四我,城里来招工,不该我走也得我走,后顺沟再没有知青了。我属于扒堆的菜,没有挑头,在招工人面前,支书和发财把我夸成了天下第一好女子,能写文章能作诗,干活不惜力,非常听毛主席的话,一心跟着共产党走……要多好有多好,工厂若不要我,那是吃了大亏。招工人对我“自由职业”的出身提出异议,老支书说,逑,自由职业就是没人管着自觉干的职业,咱后顺沟的贫下中农都是自由职业,地富反坏想当自由职业也当不成。
招工人问我,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怎个自由职业法?
我说我爸爸是教书的,是美术教员,在江西红军那会儿就给红军教美术了。招工的说,这么说是老革命了,三十年代初的红军干部,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再小也是省军级,你的出身怎不填“革命干部”呢?傻呀你!
我说,我爸爸虽然革命早,但是他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
招工的说,这就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了,我们能理解,很多地下工作者都是这样的。那么你爸爸解放以后身份公开了吧?
我说,他是政协委员。
招工的说,你看看,我说共产党不会亏待为党作出贡献的老干部吧!
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擦边球,我母亲传给我的那点小机灵、小聪明这会儿全用上了。我对组织说瞎话了么?没有,我说的都是实情,只不过彼此的理解有差异罢了,怪不得我。老支书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娃她大人解放以前受大苦咧,被反动派生生在监狱里关了好久,还拉出去陪绑,到底人家也没叛变革命,立场坚定得很很。
老支书说的也是实话,我父亲不是没有叛变革命,是他压根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他没的叛变。
招工的很满意,留下15块钱路费,留下张表格,让我一周后到西安彤云机械厂报到。拿着那张招工表,我和支书他们都很激动,麦子说,老四,你这回又变回城里人了。
支书说,进了国防厂,由贫下中农行列转入了工人阶级队伍,成了“领导一切”的人,我们都成了你的部下,往后有什么要帮忙的甭客气,盖房子、伺候月子,咱后顺沟有的是人手。
从进入后顺沟到离开后顺沟,整整四年。走的时候老乡们都站在崖畔上为我送行,他们穿着棉袄棉裤,抄着手,默默地看着我走上出山的路。驴背上驮着我简单的行李,还是那个塑料布包着的铺盖卷,不同的是比来时大了许多,被褥变成了里面三新,是麦子和后顺沟的婆姨们给做的,大红花的被面,土格子布单子,完完全全是一个农家子弟的装备了。
我以一个土农民的模样进了工厂,到人事科报到,管人事的女干部将我打量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跟招工那张表不同,这是一张很详细的表,一共四页,女干部说一定要如实填写,不要涂改,它是要进入档案的。这样一来事情便显得有点儿郑重,女干部并没有让我坐下的意思,我只好趴在她的桌上做这件很重要的事情,从姿势到思想都有些仓促。这张表格在亲属关系一栏注明要上述三代,连同亲族,每个亲属后头都有政治面目政治表现一栏……我说过,我是趴在女干部的桌上填写表格的,在干部的炯炯目光下,我脑袋冒汗,浑身哆嗦,没有了任何打擦边球的能力,一切都如实招来,……大哥是国民党中统,逃窜台湾,二哥是三青团中队长,在牛棚关押,祖父跟皇上跟太后有着亲戚关系,父亲是皇上派遣的留学生,姑且按下这些不提,就是我的父母死于同年同月同日,也是件很蹊跷很不好解释的事情。
女干部将我填就的表看了半天,抬起头把我看了两眼,没说什么,拿着表到另一个办公室去了。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干部,男干部穿着军装,红领章红帽徽,女干部管他叫廖主任,好像是军官会的。廖主任看我的目光冷静而犀利,一双眼刀子一样,一直剜到我的骨头缝里,我立刻后悔了,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招工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女干部让我回宿舍等待,说分配工作还得等一段时间,这期间组织上还要做些调查了解。
自始至终,那位廖主任没说一句话。
国防厂政治条件要求严格,“内查外调”是必然的,一周后接到通知,在结论下来之前,先安排我到农场锻炼,如若政治不合格,我将被退回后顺沟,继续当“插队知青”。我倒是不怕被退回去,可是退回去实在是件很说不明白的事,县里欢送会都开过了,大红花也戴过了,腆着脸又回来了,怎么档子事儿呢。
工厂本以为招了个红彤彤的“革干”子弟,却不想越扯越复杂。去后顺沟招工的那位老几,可能肠子都悔青了。
农场在渭河与罗敷河交汇处的罗敷河畔。
这时的“文革”已经到了一个很特殊的阶段,说它特殊是形势紧张,人人自危,大帽子满天飞,私下老百姓“斗争”的心劲已经散了,官面上仍旧“左”得厉害,“评法批儒”,批判宋江,批判孔老二,谁也闹不清千百年前的古人得罪了当今哪位,让我们来声讨。我所在的农场是几个大国防工厂联合筹办的,从各厂发配下来一批不好管理的年轻人和职工干部,说是响应号召,其实是推卸包袱。罗敷农场属于三门峡库区范畴,每到涨水时就会被淹,淹也就是淹几天,水退了庄稼照样生长。那些联合收割机在平整的滩地上开动起来,轰隆轰隆,真跟电影里演的似的,“麦浪滚滚闪金光”。农场里有现代化的农业设备,城里的国防厂不缺钱,不缺人,机械师至少是四级工以上水平,我在的青工班在这儿只能属于小力笨,场领导和老师傅们平日连正眼看也不看我们。
青工班里就我一个女的,场长给我配备了一个有红十字的药箱,说平时参加劳动,农场谁有了小病小伤可以到我这儿来抹药。这让我想起了死去的赤脚医生王小顺,我问场长,我算不算赤脚医生,想的是如果算,至少得让我出去学习几天,王小顺还培训了三个月呢。场长说,你算屁医生,你顶多是个半吊子卫生员,给你个药包,你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的确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事后打开药箱一看,所有药都是过期的,一瓶红药水只剩了一个硬底儿。
每天都开批判会,我们从那些批判文件的字里行间了解到了另一番天地,了解了先秦诸子百家,了解了商鞅、李斯和董仲舒什么的。常常地有城里大学教授一级人物到农场来,上午跟着我们一块锄玉米地,下午给我们做辅导报告,讲解春秋战国时代历史背景,讲秦始皇如何在西安东面的洪庆坑杀了几百儒生,嫪毐如何跟始皇帝的娘偷情,给秦始皇养出了小弟弟……我父亲讲的多是传说,大学教授讲的可全是历史了,货真价实,板上钉钉的历史。我们是从各车间抽调的青工,平日文化生活很单调,尽管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却不知孔丘困于陈蔡,商鞅车裂于咸阳,更不知宋江打过方腊,好汉燕青和妓女李师师还有一腿。大家听故事一般,听得认真,还做笔记,教授就越发讲得来劲,太阳落山了,西岳华山的莲花峰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闪烁,仍没有结束的意思,说是晚上在谁的铺上挤一宿,明晨再回城也不迟。现在想,那些教授回去也没事干,学校都被工人阶级占领了,还不如扎在我们这儿舒坦,至少他还能讲讲“商鞅变法”,过过上课的嘴瘾。
自从离开北京,除了后顺沟的老支书,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家里的事情,老支书是个厚道的、有政治经验的人,他是在千方百计保护我。
父亲最终也没逃过劫难,起因自然还是刘成贵那个不亲的造反儿子卫东彪,逼死了自己的父母不说,紧接着把矛头指向了我父亲,抓住“镇国将军”头衔死死不放,说要一抓到底,揪出那条封建主义又黑又粗的老根。老根是谁,是宣统溥仪,溥仪让国家保护起来了,抓谁呀?一切都成了虚的,卫东彪这样做不过是想表现一下而已。刚开始是母亲被拉出去游了街,折腾母亲,是为了震慑父亲,造反派循名责实,更大更残酷的斗争是对着“镇国将军”的。父亲身患癌症,已经病入膏肓,斗他,随时有咽气的可能,斗母亲比斗父亲似乎还更有意思。母亲是南营房旗兵后代,一生不肯受委屈,是宁折不弯的主儿,造反派打她,她对着顶,卫东彪把母亲按在地上,连剃带薅,把她的头发剃去半拉……
看到满地的美丽青丝,母亲的眼泪下来了。
窗外的大字报连篇累牍,墨迹腥臭,在热风的吹拂下唰唰作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硕大黑字滴墨如血,让人触目惊心。这天,天气闷得厉害,浑身的粘汗从早晨就没有干爽过,让人很不自在。我早晨喝了一碗棒子面粥,到太阳落山,再没有任何吃食入肚,也不敢说饿的话,因为父母亲都没有吃饭的机会,也没有吃饭的意思。造反派撤退以后,母亲开始做晚饭,油汪汪的一小碗干炸酱,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一碟很罕见的煮青豆,半碗水萝卜丝,摆在了饭桌上。青豆、黄瓜和萝卜是面码,它们来自后园那片简陋的菜地。菜原本是莫姜种的,莫姜走了,菜地就荒了,大葱、韭菜随意地长,长出了长莛,开了花,老得除了纤维再无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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