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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头有炕洞,冬天生个带轱辘的小铁炉子,傍晚时推进炕洞里,炕便一宿都是热乎的。在寒冷的北方,这不失为一种简便实惠的取暖办法。老百姓一般不睡凉炕,怕作下病,有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指的是生熟不吝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热炕上,莫姜睡在小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来是从没有和陌生人这样睡过,二来跟一个脸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豆汁记》里,当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儿为耻,上任的时候以赏月为由,把金玉奴推江里去了,这个北宫门捡来的莫姜,谁又能保证她是好人?半夜会不会把我害了?我心里埋怨母亲的粗心大意,埋怨母亲太不把我当回事,满肚子气没处撒,就在炕上弄出很大声响,暗示对方我并没有睡着,时刻在警惕着呢。小床上,静得如同没有人,借着窗外的雪光,我见莫姜侧身躺着,如一张弯弯的弓,一动也不动。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么?她睡着了没有?她不可能睡着,没睡着怎么不动弹?她在想什么?

满心的思虑,满心的恐怖,我终熬不过没有声息的莫姜,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是满天的大太阳,伸了个懒腰,撒满阳光的窗户纸上有树影在摇曳,掀开窗帘,玻璃上满是冻的“大白菜”,外头什么也看不见。赶紧折回被窝,把头正要往被窝里缩,母亲的凉手伸进来了,在我的肚子上揪来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无。猛然想起房内还有一个莫姜,就朝床上看,母亲说那娘们儿正在厨房做早点,天没亮就起来了,把火早笼着了。生炉子,老北京叫“笼火”,是居家过日子一件寻常又麻烦的事情。笼火需用劈柴、刨花将乏煤点燃,再装硬煤,用拔火罐拔着,在院里冒半天大烟,等火烧旺了才能将炉子端进屋去,要不有煤气。至于装铁皮烟筒一类的花盆炉子是只有我父母房里才有的,那也得见天笼火,可以接续燃烧的蜂窝煤是六十年代出现的新生事物,属于高科技,所以旧时的北京一到早晨满城是煤烟味儿。“笼火”是技术性很强的活,硬煤搁早了搁晚了火都要灭,前功尽弃,满脸煤灰是太常有的事。跟我憷头“ㄅㄆㄇㄈ”一样,我母亲也很憷头早晨的笼火,我刚一睁开眼睛她就把这个告诉我,足见她内心的满意。我说,那个女的睡觉一动不动。

母亲说,你以为谁睡觉都跟你一样,在炕上尥蹦儿。

不知卖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样的早点,以她的出身手艺不会比母亲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厨子就是厨子,人家是“萃华楼”出来的,那些京酱肉丝、烧明虾的美味鲁菜是无人可以替代的。我来到堂屋,看见父亲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腻乎,小酱萝卜切得周正讲究,一碟清爽的暴腌脆白菜,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鸡子儿,简单普通的早点看着就很赏心悦目。让我感兴趣的是桌上几个刚出锅的“螺蛳转”,“螺蛳转”就是火烧,在面剂儿的做法上复杂一点儿,需一层层把油盐芝麻酱卷了,横切,盘紧,压扁,先烙后烘,中间微微隆起,像个螺蛳,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蛳转”烙得的确是好,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我们平时吃的小了一半,小点心一样,看着焦黄,闻着喷儿香。

这些都是莫姜所为。

父亲吃得很滋润,满面红光,告诉母亲,老王回来之前就让莫姜在厨房干活。

莫姜就成了我们家的临时厨子。

回山东的老王再没回来,听说他家里分了田地,他愿意在家当农民,不愿意再出来做饭,活脱脱把手艺给扔了,我们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来,看门老张也要走了,准备回唐山当他的“老太儿”去,莫姜无处可去,就留下来。莫姜既非亲戚,也不是名正言顺的仆人,我们无法称呼她,就一直莫姜、莫姜地叫,叫顺了,也不觉得什么了。

莫姜不善言语,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父亲让她“在厨房干”,她就总在厨房待着,院里屋内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们家里就没有这个人,不像前一个女仆刘妈,什么都张罗,大黄蜂似的满院飞,替母亲当了半个家。莫姜说话不紧不慢的,让你听得真切又从无高声,在父母亲跟前说完话都是向后退两步再转身,不像我,动辄便调过大屁股对人。莫姜走路快而轻,低着头目不斜视,无论高兴与否嘴角永远微微向上挑着,父亲说这叫“喜兴”,是当底下人的一种很重要的功夫,无论内心想什么,外表永远是雷打不动的愉快,这种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样经常地撅嘴吊脸,是最没水平的表现。我在莫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兴”,一张疤痕累累的脸,倘若再“喜兴”,只能是丑八怪。

母亲说我说得对。

我和莫姜在一个屋里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在慢慢儿缩短。晚上,我会以“写作业”、“背书”各种名义晚睡,等着莫姜,当然不会白等,莫姜进屋见我没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后打开手里的白手巾,手巾里包着核桃粘、红枣蜂糕、酪干什么的,每天不重样。在吃面前,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深谙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谁给我好吃的,我就跟谁好,在某种程度上,我觉着莫姜比我母亲更让我亲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干的时候,莫姜就准备她的床铺。莫姜睡觉衣裳必叠齐整了搁在椅子上,一双鞋也摆齐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觉从不翻身,不打呼噜,不咬牙放屁说梦话。跟我说话也是“您”、“您”的,好像她从来不会用“你”,说到我的父母亲,她用的词是“怹”,“怹”是“他”的尊称,现在的北京人已经没有谁会用这个词了,这个词大概快从字典上消失了。有点儿遗憾。

父亲每月给莫姜5块钱,意味着不是白使唤人家,莫姜开始不要,说在我们家白吃白喝,哪能还拿钱。父亲让莫姜把钱攒起来,说将来说不定用得着,莫姜诚惶诚恐地接了,然后请双安,以示谢意。莫姜将那些钱用手绢包了,也从不见她检点,她对钱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姜的全部家当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搁在枕头旁边,也不避讳我,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个袜子板,我问莫姜怎还带着这个东西。莫姜说是她离开家时她额娘给她的,她额娘说袜子穿在脚上,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件很重要的穿着,女人最丢人的是袜子破了露脚后跟,无论是自己做的布袜子,还是洋线袜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补袜子用的家什得随时预备着。莫姜的话有道理,我的袜子一礼拜就破,在学校一提脚,不光是脚后跟,连后脚脖子都露出来了,有时候挺让人尴尬。莫姜的袜子板有年头了,木头色泽已变得深红发暗,光溜溜的,我很喜爱,莫姜也没说送给我,只告诉我,有她在,我的袜子永远不会露脚后跟。

莫姜的包袱里还有一个不让我碰的东西,一根梳头用的翠绿扁方。这种东西我们家有好几根,都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留下的,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姓瓜尔佳母亲,娘家是内务府的,平日是旗装打扮,梳两把头,穿花盆底鞋,家里有她的相片,很有派头的一个妇人。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手指宽,七八寸长,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瓜尔佳母亲留下的扁方有木头的、骨头的和银的,还有一根赤金的,被父亲收着,说是等我出门子的时候给我压箱底。莫姜的扁方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莫姜不让我碰,只能她拿着让我摸,说是万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着那扁方,心里满是嫉妒,故意挑剔说扁方上有几处黑点。莫姜收了扁方说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说有瑕疵的就不是好东西,莫姜说大羹必有淡味,大巧必有小拙,白璧必有微瑕,物件和人一样,人尚无完人,更何况是物。

我当时年纪小,对莫姜的话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义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意,毕竟还不算晚。后来莫姜离开我们家时,把那个暗红的袜子板给了我,我却一次也没用过,时代变了,尼龙袜子风靡全球,这种袜子是永远不会磨破,永远用不着袜子板的。今天,人们又追求棉线袜子了,今天的线袜子没等穿破就扔了,再没有露脚后跟之羞,总想用用莫姜的袜子板,总也用不上。有个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筹建妇女博物馆,连哄带要,用一张捐赠证书换走了我的袜子板,拿去当了展品,展品的说明是“补袜子用具”,却不知它背后的故事更精彩。

父亲老是夸莫姜,夸的前提必定拿我当陪衬,一定是先说我哪儿哪儿做的不对了,然后是:看看人家莫姜……怎么怎么的……多规矩!

莫姜的性情静得像水,手却老不闲着,总是在做着与饮食有关的事情。在漫长的冬日,我与莫姜围炉而坐,我们凑在一起是因了火炉的温暖,因了西屋难得的上午一会儿太阳。我在折腾那永远搞不清楚的数学,莫姜不知在鼓捣什么,待我疲倦地放下书的时候,炉圈上则站满了洁白如雪的兔子、刺猬、鸭子、乌龟……都是莫姜捏的小点心,精巧美丽,里面的馅是豆沙和枣泥。嘴馋的人馋相必有外露,我忘乎所以地将那些兔子、刺猬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填,那时候还不懂得欣赏也不知道赞美,只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姜的工夫,愧对了那些艺术品。莫姜坐在对面,抬起她轻易不抬起的头,微笑地看着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这毫不遮掩的性情让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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