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甫从商业转到了工业,那时候流传着一句很时髦的话,叫做“实业救国”。
王国甫聘了我父亲当生产总监。想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与王阿玛虽不是兄弟和父子,却有着一同光眼子站雨地的交情,这样的交情就是真的兄弟和父子也未必能演绎得出来。
“生产总监”一听这名字就有些大而化之,父亲的“生产总监”如同他的“镇国将军”一样是飘浮在半空的,以着父亲那散淡的文人性情,能干得好这差事才是见鬼。父亲从担任“总监”到卸任,他根本也没闹清楚织布是怎么回事,狗看星星似地在车间里瞎转。
王国甫的工厂在南城,据说很有规模,父亲回来跟家里人说,王三爷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响,白布哗哗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帽子,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真不知道是在中国还是外国。
祖母说跟洋大夫一样干活的工人她还真没见过,想必国甫挣的钱也一定哗哗的,水似的……
王国甫一连开了三个织布厂,没几年又开了火柴厂,火柴厂的名字叫“丹枫”。“丹枫”是王国甫在日本念书时发表文章用的笔名,从根上论,这个名字还是我父亲给取的,取自他们宿舍寮窗户外头那棵枫树,树一到秋天就火红火红的,很是惹眼,用在火柴上也很合适。
有了数家工厂,王国甫阔起来了,娶了留洋的太太,生了重八斤半的大儿子,给儿子取名叫“利民”。父亲说这孩子的名儿像个口号,不像人名,王国甫说孩子将来也要像他一样,利国利民地干实业,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王阿玛的儿子与我们家老五同岁,两个人上的是同一所小学,皇城根小学,两人家庭背景不尽相同,在学校的表现却是绝对的统一,以淘气出格著称。
有年正月,王国甫过来接我祖母上“吉祥”听戏,接祖母的是辆洋马车,马车零件锃光瓦亮,紫红大绒的弹簧坐垫是北京头一份,马是洋的,高大威猛,昂着头,凡人不理地骄傲着,赶车的穿着洋制服,挺着小腰坐在车前头,细看竟然是金发碧眼的洋人。那时候,北京人看所有的洋人都是有钱有势的大爷,没钱他能飘洋过海来中国吗?现在王国甫竟然把洋人当小力笨使,这气派,我们家看门的老张惊奇得连嘴也合不上了,说他进北京几十年,头回看见这么好的车,比醇王府的马车还气派,他问王国甫车是打哪儿弄来的?王国甫说,跟洋机器一块儿进口的,我东西南北城地跑,没辆好车不行。
老张问那个赶车的洋人是不是跟车一块儿进口的,王国甫说是他在上海租界里雇来的,这年月,只要有钱,鬼都能给你守门。老张说,明儿个我撺掇我们老爷也弄俩洋人来当门房,保准有人来看稀罕。
王国甫说,你还不如弄俩猴来呢……老太太出来了,不说了。
王国甫扶着我的祖母上了车,那是我祖母有生以来头回坐洋马车,老太太回来说,看的戏是《三击掌》,罢了,行头陈旧,演员也不卖力气,扮王宝钏的太胖,腰粗得像桶,一脸的褶子,没踩跷,一双大脚片子在台上踢出一蹓烟尘,远不如国甫的马轻便,不如看赶马车的小洋人儿舒坦。国甫的马车不是在跑,是在漂,坐在上头悠悠地,北海的金鳌玉栋一闪就过去了……
矜持的祖母对王国甫的马车记忆深刻。
王国甫是商人,是FOX,在他的鼓动下,我们家以祖母为首,女眷们大都用私房钱入了王家工厂的股份,连看门老张也随大流入了两股。祖母和老张入的是火柴厂的股,祖母出了一千块大洋,老张出了十块,他们认为,火柴家家都得用,谁家不得笼火点灯抽旱烟呢,那些火镰纸捻到底不方便,洋取灯的用途广泛极了,并且将永远广泛下去。这里应该说明,在火柴刚进入中国的时候,老百姓管之叫“洋取灯”,后来叫“洋火”,现在大众化了叫“火柴”。今天的火柴几乎被打火机替代,中国的火柴厂搬着指头数也没几家了。
两年过去,我的祖母已经不能坐着王国甫的洋马车到“吉祥”听《三击掌》了,疾病将她老人家折磨得站不起来了。冬月,王国甫来给祖母送火腿,说是媳妇娘家自己腌制的,来自浙江。祖母说以她的身子骨怕已吃不动火腿,她过的是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了。王国甫站在祖母的病榻前说,老祖宗,您这话是怎儿说呢,您不是喜欢我那辆车吗,赶明儿您好了我用车拉着您上妙峰山烧香去!
祖母说,去妙峰山上香是下辈子的事啦,看你这么喜幸,准又大赚钱了。
王国甫说,老祖宗,托您的关照,不是我大赚了,是您也大赚了,凭那个“丹枫”,咱们大家伙都赚了。
祖母问王国甫她赚了多少。王国甫说,翻了四倍,一千大洋变了四千。
祖母说,四千好,是个整数,用它来发送我大概是够了……
王国甫说,老祖宗您这是要撤股哇!
祖母说,不撤股我还能陪你们玩一辈子?
祖母死在冬至的早晨。真真应了她老人家的话,连请和尚、喇嘛念经带出殡,不多不少,整整用了四千块,老太太算计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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