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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敲柴门雏衣诉冤枉 辩往事礼仪表薄命(第1页)

却说犬饲现八那日拂晓下山,出了狭岩洞,按赤岩一角武远幽魂的指教,到银山附近越过七八里路的溪谷,在崎岖山路上迤逦走了三四十里后奔向返璧,那日巳时许到了犬村角太郎礼仪厌世隐居暂且存身的草庐。从柴扉外往里面窥视,除圆木房柱、茅草屋檐和两间竹走廊与三尺高的佛龛外,深处虽看不大清楚,但不过仅可栖身而已。在新壁上留着蜗牛爬过的痕迹,院内草叶也无人打扫,可隐约听到蟋蟀的叫声。四下生长的常绿树,可能是在没这座草庐时就有的。虽已是深秋,但东篱无菊,狭小的柴门前也不见五柳。从这些也可想见这家的主人是很清贫的。主人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面白唇红,秀眉高个,月牙头的发际漆黑,头发只结了个髻而没绾上去,披散在背后颇像《道成寺》剧中的白河安珍。身上只穿了件浅灰色布衣,披了件黑袈裟,好似离开京都去嵯峨野隐世的泷口时赖的模样。屋内对着拉门靠边处放了张念经的桌几,在桌子边铺了个新草垫。他就打坐在上边,颈上挂着一串菩提树的念珠,闭目合十,口里衔着个细松树枝,无疑是维摩诘的苦修。桌上不知是何经文,大约有五六卷。还有一只小铎和相马制的青磁香炉。炉中升起一缕香烟,不待风吹就自然消逝。这犹如人之生命,烟消自灭,则将是功德圆满吧?此人一定是犬村礼仪。现八忙敲柴扉开口道:“请恕某冒昧,我是远来的浪人,名叫犬饲现八信道,同犬村君有要事相谈,请开门。”报了几遍名字,里面的人既不答话,也不睁眼看这边。当下现八心想:“即使是借着遁世而与人绝交,如此呼唤也置若罔闻,想必是在修行之中,不能随心所愿。我不才无昭烈帝三顾茅庐之志,不能急于惊动卧龙。不待其做完功,是难以相见的。”这样寻思着站在门外,不觉过了很长时间,从日影上看已近中午。

这时从对面来了个年轻女人,衣着不似卑贱之人,容颜艳丽,有如耀眼的野花,胜过一般村姑之美。古歌中所歌颂的真间美女(1)大概也不过如此吧?看样子身体有些笨重,而走起路来却又步履轻盈。面带愁容好似含恨,不知为何又是赧然避人,目不斜视地低着头走过来,她并不知道犬饲已站在门前。现八遥远看到心下猜想:“那个女人不像这一带的。她面貌不丑,深带愁容,好似夕花带雨,月被云遮。而且肚子有点儿大,似乎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她是否就是传闻的犬村离异的妻子雏衣?到这里来定有缘故。如果为躲避别人耳目来找丈夫,那么看到我一定很不好意思。与其站在这里,不如赶快退到树后,躲开点儿也是一种同情之心。”于是急忙躲到南边十几米以外繁茂的女贞树后。雏衣毫无察觉,来至柴扉前,只是潸然落泪,过了一会儿连擦几次收敛起眼泪,抬起纤细洁白的手,敲门呼唤道:“角太郎君!请把门开开。虽然你既已出口便很难挽回,但不同你见面说说,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你究竟让我在媒人家住到何时?与其这样每天痛苦地过活而最终死去,莫如听你句痛快话再死。以前来过几次,你就借默默修行,既不答话又不开门。真太狠心啦!今天如不说个明白,我就与世永别,即使犬村川之水干涸,我也不活着回去。快把门开开吧!”她把手都敲麻了,苦苦哀求,但里边之人还是不回答。她的丈夫依然默默修行,在消除一切私心杂念,形骸犹如一堆死灰,身不动眼不眨,只有院内草丛中的秋虫,唧唧地替他作答。雏衣实在恨得忍无可忍,提高悲痛的声音说:“你头不抬眼不睁,彼此相距不远,我把嗓子都喊哑了你不会不知道。事已至今,虽不该抱怨这些,但我们的缘分比谣曲《井筒》(2)中所说的缘分还深。我们是由父母定的亲,并非轻薄的爱恋。结婚以来一向是伉俪情深,胜过戏水的鸳鸯。自转年夏天,小腹有恙,医治和祈祷都无效,不料却因而遭到诬陷。这年春天我父去世,在服丧期间夫妇不能同房。继母便冤枉人说,身怀有孕定是奸夫之种。即便是医生也难以诊断。这都是凶神缠身的不幸遭遇。无论有多大风浪,我都可以披肝沥胆,向神明发誓。我的清白你是知道的。别人对我说东道西的无中生有,你也不分辨是非,就写了一纸休书递给我。然而把我交给媒人家,难道你就能一心无挂地独自过活,这是你的真心吗?不说你也该知道,你和我是表兄妹,你又是我父的养子和女婿,难道你就忘了吗?即使公公和后婆婆说了些不讲理的话,对我且当别论,也不该对既是你舅父又是恩师和养父的家被毁了也无动于衷。若是我的父母还活着,那就好办了。可是被诓到赤岩来没多久就被赶出去,原来的家也没有了,寄人篱下,就如同靠不了岸的船。我想告诉你即使我出家当尼姑,也想同你一齐死,但却没机会同你说。我来了几次你都没个明确的回答,为谁把门锁得这么紧?那时你对父亲之言毫无办法,虽不嫌弃也得把妻子撵出去。现在你也被赶出来,再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在这个偏僻山村的草庐,我就像秋天的萤虫,慕你而来,想见面同你谈谈,外人有何可指责的?你竟一言不发,既不说明道理,对我也毫不安慰,这样地面壁修行,早晚必定因忧伤而死。这完全不是你原来的气质,也不像个男子汉。连你都怀疑我腹内的孩子,我还向谁去表白心中的痛苦呢?难道你还听不见吗?就可怜可怜我,把门开开吧,你太狠心啦!”她连敲带推想进去,但是门锁得很紧,以女人之力是弄不开的。割不断的情缘,诉不尽的怨恨,郁积在心中难以排遣,便倒在树篱笆上,倚在那里呜咽哭泣,然后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不住地叹气,泪流不止。过了片刻,雏衣收敛眼泪站起身来,提提衣襟,把腰带紧紧系了系,又回头看着草庐说:“角太!今生今世再也陪伴不了你啦。这都是前世造孽所得的报应。虽然也不愿分离而杀身,但既是因果报应也就死而无憾。自古以来许多贤人因被黑心肠的人设计诬陷,死于莫须有之罪,而后来总有一天会得到昭雪,更受人崇拜。我并不想跻身于那些先贤之中,但人无忠心焉能舍命?我死后你剖开胸拿出我的心来看看,会解除你的怀疑的。那时你如不忘旧妻,就朝晚念一遍佛,若得到你为我祈祷,则胜过有道的禅师念十遍百遍,或诵写千万卷经文,可使我很快成佛。将来在你百年后,我在莲台等着你。”她悲痛得声泪俱下与丈夫诀别。天都好像为了这诀别要降秋雨,她因见疑而抛开难舍的尘世,决心走向死别之路而断然离去。角太郎虽在庵中看不到妻子的背影,她的话犹如梦野的牝鹿托梦(3),所说的尽是肺腑之言。虽然角太郎彻悟到妻子、珍宝及王位,命到临终也不能相随,但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方寸已乱,心耳生风,合十的双手抖动着,口衔的松枝好似被飒飒的秋风吹动得摇摇摆摆,脸上显现出断肠的神色。忽然又转念一想,依然寂静地在打坐修行。

却说现八在女贞树后,窃听到雏衣对角太郎的幽怨,感到十分悲痛,嗟叹不止。虽早知其名,但尚未与其夫相见,所以也不便去安慰,只好从旁看着难过而毫无办法。然而他已听到和察觉到雏衣将待寻死,感到十分吃惊,怜悯之情难以自抑,便悄悄跟在背后,心想倘若她去投河,便加以制止,于是从树后出来,在后边快步跟着。这时听远处钟声已是午时。角太郎这才打坐完毕睁开眼睛,扔掉松枝,把条桌推开,突然站立起来。远见外面现八正忙着追赶雏衣,便高声喊道:“犬饲君你等等。庵主已打坐完毕。请到这里来。”现八听到召唤,回头看看,一时难以拒绝,一颗心两边扯着,踌躇片刻,还是回来了。

这时角太郎穿上高齿木屐,把院门锁打开出来相迎。现八由他引路,且在竹廊边上卸下包袱,脱了草鞋和布袜,从茶室的小门进去。角太郎将他让至上座,献茶招待,殷勤地对他说:“适才虽知您偶来造访,但因正在坐功,无暇迎接,望乞恕罪。某是本国人氏,无名小民唤犬村角太郎礼仪。贵客的大名方才已经得知,不知远路光临敝舍有何贵干?某命运不佳,素有遁世之愿。现已脱离恩爱之羁绊,与雅俗也断绝交往,虽还未改换僧装,但心已入毗邪氏之城,欲坐维摩之室。我想贵客来此必有高论,如蒙明教解除迷惑,至感幸甚。且请畅谈。”现八听了合拢衣袖,手放在膝上道:“我是平庸之辈,生于上总,长于下总,虽曾旅居京师,从事武艺,但目不识丁,有五六个异姓兄弟都能文善武,远非吾所能及。然而因有往世的因果缘分,故未被他们所弃,彼此情谊胜过骨肉,誓共苦乐。不料突遇危难,互相离散不知去向。我一意寻找已将历时三年。因此今年离开京师,想去陆奥,来到贵国,昨在网苎茶馆,得知您的孝友和文武之才,以及生养您的两位令尊大人,都是文武双全,实深景仰。想叩门求教,不知您正在修行,频频叫门,甚感失礼。然而您不但没有降罪,反而唤我回来,实三生有幸,我于愿足矣。”相互寒暄已毕,角太郎既欢喜又惭愧地抚首道:“某曾受过庭之训,虽好和汉之学,但因不肖却毫无成就。今拟入佛门为僧,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生为男子,又是武士,却甘愿做僧人,实欠妥当,以此推想便可知某之薄命。虽是初次会面,但若不忙着赶路,就请畅叙衷肠。千金易得,而断金之友难遇。我们虽不能学孔圣人与华子之交,倾盖如故,白头犹新,只要志同道合,就可一见如故。如志不同道亦不合,虽多年近在比邻,共同头染秋霜,也如同初见,未知以为然否?此言好似对客不恭,但我已把您当作益友。因我昨夜忽得一梦,不知在何处有七只黑白杂毛的大狗。其中有的模糊看不清,有的离得很远。我十分喜爱,便击掌呼唤,有一只巨犬跑了过来,当我将它抱起来时,我也忽然成犬,愕然惊醒。看来颇似庄周之梦蝴蝶,但如今细想起来却并不只是梦幻。您姓犬饲,我继养父家之姓冒姓犬村。同时听您之言,尚有异姓兄弟五六人,就更似乎有因缘。就烦请您告知那几位的姓名。”现八听了感叹不已说:“这实是一大奇梦。我的盟兄弟现共有六人,其名字是:犬冢信乃戍孝、犬川庄助义任、犬山道节忠与、犬田小文吾悌顺、犬江亲兵卫仁,其他大概还有二人,尚未遇到。”角太郎听了甚感惊讶,不觉趋膝向前道:“原来皆以犬为姓,甚是奇怪。这样我已彻悟,我的梦并非一般之梦。那么这六位犬士的盟兄弟,有何因缘呢?”现八含笑说:“述其情虽不难,但尚有所顾虑,因为而今还为时尚早。据我所知,您不是得到一颗宝珠吗?那颗珠子大概自然显示出个礼字。”他这样一问,角太郎更加惊异,睁大眼睛说:“您是如何知道的?我确实有颗宝珠已秘藏多年。”接着又叹息着说:“关于那颗珠子之事,又是一大奇谈。家母名讳正香,生性伶俐,又信神佛,远胜过一般女子。在生我时,听人说若从加贺白山神的神社求颗小石子,装在孩子的护身囊内,即使出牛痘和麻疹也很轻。于是就托去北国经商的捎颗石子来。当把那人拿来的看时,不是石子而是颗珠子。”他说着珠子,用手捻颈上的念珠说:“大约有这个大小,带来的人并不知上面有个礼字。最初发现时都很惊奇,母亲特别崇信是神佛之所赐,便把它放在护身囊内。我在三岁时得了脾疳,很危险,针灸和吃药都不见效,在无法治疗时,母亲私自琢磨把那颗珠子浸在水中,让我将那水喝下。由于慈母的虔诚,宝珠显示了它的奇特灵验。喝一次便进食,喝两次长了肉,喝三次就康复了。这件事是在我懂事后养父母说给我听的。自此之后身体有恙时,便不用药,而靠那颗珠子的奇特效验,无不立即奏效。近年养父母在病中时,我虽然也时常用那颗珠子泡的灵水劝他们喝,但是也许只对我的病有效,而对父母却不灵,也可能是阳寿已尽。但即使没有那种奇效,喝了也可减轻其病痛。今年夏初我和妻子与在赤岩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住在一起。一日吾妻雏衣忽然腹痛,百药无效,我无计可施,便将浸珠子之水让她喝。继母见到那颗珠子,要去抢雏衣拿着的茶碗,雏衣着慌,误将水和珠子一齐喝下去。‘这可怎么办?’雏衣很后悔。我比她还慌张悔恨,茫然不知所措。吐又吐不出来,每次去解手时都让其留神。腹痛虽然好了,但自那日起一连数日,大小解都没排泄出珠子来,便绝望不再问了。这样从五月就经血断绝,腹部渐大,似有身孕,因此便延医诊治,问患何症,大夫说:‘脉搏增加,指尖的动脉显露,大概是怀了孕。’说来令人羞愧,我三年来,自从养父母得病,就未与妻共枕。况且从今春末正为养父服丧,焉能夫妇同房?但是雏衣却怀了孕,殊难理解。这时又有人添枝加叶,说是奸夫之种,我岂能对此置之不理?虽然我很怜爱她,但终于把她休了,让她寄养在媒人之家。尽管如此,雏衣是养父母之女,我既是女婿又是养子。而且在搬到赤岩去同住以后,犬村之宅已让给别人住,把奴婢都打发了,纵然有点儿错,也不该同她分手。她素来性情贞顺,毫无二心,对此我了然于怀。本想让她回原来的家住,但又不便明说。我很命苦,从幼时就失去父爱。过了些年虽让我回去,但只是空欢喜一场,又不让我一起住了。我即使流浪街头,犬村的田园也应该是雏衣赖以为生的产业。可是连这个父亲都不退还。我有何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养父说她是个懂得情义的好妻子?因此便无可奈何地遁世为僧,以消除妻子的怨恨,或许亦可使父亲回心转意。于是就每日对神佛祈祷,苦心修行。初次见面就说这些忏悔的话,虽似乎不知羞耻,但是方才雏衣来说的话您都听见了,故而也无须隐瞒。以不便告人之事相告,是因为得到良友而异常高兴之故。有何不妥望乞示教。”他这样毫无顾忌地坦诚相告。现八听着实无法慰藉他的忧苦,只是不住叹息,待他说完后才抬起头来说:“听罢您坦诚相告之言,更证实了您是孝友的君子。上天有灵定会使你们夫妻再次团圆。然而想落发为僧,恐怕是千虑之一失。诚如您所推断的,方才令室雏衣所说之事我都听到了。而且观其神色后私下想,在不得已时自寻短见乃妇人之常情。如有万一,则后悔莫及。所以便想跟在后边看个究竟。尚未走开两三步便忽然被您唤住,未能完成此事。明知令室并未有失贞操而见死不救,似乎不像您所应为。”他这样加以指责。角太郎听了微笑道:“您的疑虑甚是有理,即使雏衣不知我心而想寻死,因有宝珠在其腹内,投水也不会溺死,入火也不会烧伤。我想她腹内之疾,不是怀胎,定是宝珠之故。若因为怕她寻死,便慌忙与她见面,对妻子虽说有信,但对父则负疚于心,难脱不孝之罪。因此没有阻止她。”现八觉得所言也颇有道理,便无话可说。

稍过片刻角太郎回顾窗上日影说:“现已近未时,冗谈过久,耽误了时间。您一定饿了,然而今朝尚未动炊。昨有犬村里人送来的江米团子,拿来权且充饥。”说着从搁板上拿下食盒揭开盖,并拿来筷子让现八进餐。他往地炉内添柴烧茶,然后也拿起筷子一起吃。主客真是一见如故,他们纯洁的心犹如清泉流水,无异于鱼水之交。吃完江米团子,角太郎沏了两碗热茶,一同喝着茶又对现八说:“难得贵客来访,不谈共同之所好,尽述自家忧伤之事,定感郁闷无聊。未知犬饲君以何人为师学的武艺?世间之豪杰有的是天性聪慧,胜过其师,您也必定如是。”现八听了不禁呵呵笑道:“二阶松山城介虽是我师,但我拙笨只学会了拔刀,武学之一技尚且如此,何况文武兼备,更是难上加难。说来令人赧颜,我自幼时酷爱《太平记》,虽能熟读但有多处莫解。其中三力弓(原文是三人拉的弓)长十三束三伏(4),要拉到箭头后稍沉一下再放箭,在卷七的三丁(5),以及他处多可见。对这三人拉的弓曾问过老师。在旅居京师时也曾问过懂得古代事物的专家,回答不一。然而有人说:世之所谓三力弓,不仅是强弓之意,弓都是由三人拉的,一人往弦上搁箭,一人按着,一人拉。贵人之弓如果一人拉,那就太强人之所难了〔在《武家故事要言》一书中也有同样记载〕。对这一说也很不理解。弓如果必须由三人拉的话,那就无须叫三力弓了。何况还有五力弓。且据《军记物语》中所载,是指能拉强弓的武士,不只是说贵人之弓。您父子两代都是学者,且精于武艺,关于这些事定有高见,您对上述说法以为如何?”角太郎听了说:“我父也深知二阶松先生的武艺,时常称赞。连那位老先生都说不好,我怎能晓得?但用三人拉的说法,诚如君论是不值一驳的。我想《军记物语》中所说的三力弓和五力弓,犹如唐山的三石弓或五石弓。为测量弓的力量,在弓的正中系条绳索,把它吊在梁上,弓的两端系上米袋,非强弓是担不了这重量的。关于此事虽见之于唐土之书《书言故事》中的‘不学类’一段,但在《梦溪笔谈·辨证篇》中所载更为详尽。在该书中沈存中说〔摘要〕:‘挽蹶弓弩,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粳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之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人当二人有余。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三十四钧。比颜高之弓,人当五人有余。复按石重百二十斤,见之于《国语》之注。此是汉秤之分量。后人以一斛称之曰一石,盖从汉时即如此。汉之百二十斤,以宋秤称之相当三十二斤。汉之一斛乃宋之二斗七升。’以上是沈氏之所说。另在《荀子》中见有十二石之弓。还有齐宣王好射三石之弓,而称之为九石。实仅是三石,并非九石。此在《说苑·壅塞编》和《续博物志》中均见之。因此在唐山称之为三石之弓者,即我邦的三力弓。因为是以一斛〔宋之二斗七升〕米之重为一人之力。三人之力即三石也。据此推想,所谓的三力弓,无疑是系三石米的强弓。另外所谓的十三束三伏,只是说其箭之长,一束约五寸。以今之匠尺量之,实是三寸。所谓十三束是六尺五寸之征箭,而实为三尺九寸。还有三伏实是三节。是说其箭竹之长仅为三个竹节。凡武器之长短也叫几束,这是天朝之旧制。十束之剑,其长应知为十握。在近世兵学者流之书中,多是不可取的臆说,切不可疏忽大意。”他这样地含笑作答。现八十分钦佩地说:“古人曾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由于您的教诲,立解多年之疑。还想顺便请教,在有关剑术之书中,说源氏世代相传的宝刀,有时如兽吼,有时似蛇鸣。因而将那口刀命名为吼丸,此乃众人皆知。请问刀剑也能有声并如兽吼吗?”角太郎答道:“刀剑亦有能吼者。《酉阳杂俎》〔卷六〕的《器奇篇》中说,‘郑云达少时得一剑,鳞铗星镡,有时而吼。’他常于居乡时晴日坐着玩弄,忽有一人曾见过如此。另在后燕〔慕容垂〕元年〔晋太元七年〕,有人曾见雄剑之鸣。”现八又接着问:“在《源平盛衰记》以后的军记小说中,将大逆谋反之徒视为朝敌,这样说是否妥当?”角太郎点头道:“您留意得甚是。凡国家之臣民犯大逆之罪者,则是国贼。在唐山的史传中,将其书之为贼。然而谓之为朝敌似乎不妥。敌在字典上音狄,是俗字。敌赦是小儿喜悦,注为笑貌。另在该国的俗语中,称之为敌手者,与此土的对手之意相同。甲乙相争互称之为敌。将大逆的罪人称之为朝敌,是把它当作了朝廷的敌手。可笑作者不学无术,回想自清盛、赖朝,以至尊氏将军,蔑朝家,营自家,擅弄兵权,统治天下,是否因不明顺逆之理而如此倡导?不然便是巴结权势,而创作了这个俗称。”现八听了高兴地说:“我也如是思之。另外在夜战时,用作进攻或后退信号的笛子叫‘呼子’。禀报国家大事的急使叫‘早打’,这是近世以来的俗语。对此二词,汉文如何书写?”角太郎沉吟片刻说:“‘呼子’之笛,写作叫子(即哨子)。‘早打’与‘羽檄’(即鸡毛信)相同,可写作‘急脚递’。并见之于宋沈存中之《笔谈》〔卷十一、十三〕内《官政》和《权智》两篇。”对他如此回答,现八更感钦佩说:“还想请教一件冒昧之事,在近世的净琉璃和歌舞伎的剧本中,如父子互不相识,为解其疑,刺破其子之臂,与其亲之血合,如真是父子鲜血相混则凝聚,如非父子,其血则不聚。若在其亲死后,以血注于白骨骷髅之上,其效验相同,妇孺皆知。然而此事之出处不清。究竟出自何书?还是不载之于经典的俗说?请您示教。”角太郎听了笑道:“关于这一点我也略抒管见。在《梁书》〔卷五十五〕的列传《豫章王综传》中,综母吴淑媛,初在齐之东昏侯宫中,受梁高祖之幸,七月而生综。因此宫中多疑之者。其后淑媛失宠,深恨高祖,私告其子综曰:‘汝是东昏侯之遗腹’。综将信将疑同恨高祖。便潜赴曲河,参拜齐明帝之陵。但也未弄清自己是否是东昏之种。据当时之俗说,以生者之血沥死者骨上,如相混凝聚则为父子。综窃发东昏之墓,出其骨以己臂之血沥而试之。然后又杀一男沥其血试之,皆有效验。自此常怀异志,四年后谋反。见之于该书卷五十五首页。另于《唐书》〔卷一百九十五〕的《孝友列传·王少玄传》中云:王少玄乃博州聊城人。其父在隋朝末年死于乱军之中。少玄甫十岁时,问其母,父之所在,母如此这般予以回答。少玄悲泣万状,想四处寻找其父之尸,而野中白骨甚多,无法辨认。当时有人指点说:‘以子之血渍骨,如相渗则为父尸。’少玄闻言甚悦,见野中之白骨便刺肤沥血,凡一旬有余,遂得父骨,而厚葬之。其刺血之伤虽甚剧,经年余痊愈,时维唐太宗之贞观年中,州府具状上书,不久便被任用为徐王府的参军。以上见之于《唐书》合订本四十一卷的第十二页。此事虽出自唐山之俗说,乃梁唐时之事。但当时的史官,明书其经验,绝非不可信赖之言。此是秘藏之说,不轻对人言,只是对您谈谈而已。”对其所问都是引经据典,有确切根据,现八不住感叹说:“自应仁以来连京都的和汉书籍都有佚失,《四书》都很少有全帙者。因此学问扫地,除五山之僧侣,几无读汉籍者,您今尚年轻,如此博学多才,前程实不可限。”他如此不住地赞许。角太郎听了说:“您过分夸奖啦。王通曾说过:‘多言害德。’若被世之博学者听到,将贻笑大方。切莫对外人言。”互相谦虚致谢,欢颜笑语,畅叙多时。

这时外面来了许多人,抬着一顶女人坐的轿子和一顶普通揽座的轿子,停在门前。从前边停下的轿子打开门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赤岩一角武远的刁妇船虫。在镶金嵌玉的外衣里面衬着白绸褂子,金线织花的腰带闪闪发光,戴着熟丝的白帽,手里拿着扇子,很有气派地用下颌示意敲门,一个随从领命不住地敲打院门。毕竟船虫来此又有何话说,且看第七辑便知分晓。

(1)真间美女:传说古代在下总国葛饰郡真间乡有个美女叫手儿奈,因有许多男士向她求婚,而苦恼得投河自尽。

(2)《井筒》:是能乐的剧目之一,表演纪有常的女儿和在原业平的恋爱故事。

(3)梦野的牝鹿:见于《摄津风土记》中的传说。在梦野有只公鹿向母鹿说梦,母鹿卜此梦对公鹿说:“你如再去淡路的另一只母鹿处,必被舟人射杀。”公鹿以为它是妒忌而不听,在去淡路途中果被舟入射杀。后多用以吟歌。

(4)伏:是衡量弓箭长度的单位,除开拇指以外的四指宽为一束。一指宽为一伏。

(5)丁:是书的页数,反正面两页为一丁。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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